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奇情寐语 作者:白饭如霜 等 内容简介 从这一刻开始,我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爱将笼罩我、融化我、禁锢我,直到毁灭我。这是不一样的王子和公主,不一样的情伤。靠烂醉活在过去的人,爱得那么任性,爱得那么热情。那个叫做光行的酒保给了她重来一回的机会,她是否会有不同的决定? 姐姐死于一场车祸。警察断定这起车祸并非意外,而是蓄意自杀。而且,前姐夫不到半年就低调迎娶了新太太,一起进门的还有一个不到半岁的婴儿!当哑巴妹妹认定姐姐的为情而死实际上是一场谋杀时,她将怎样平复心里的仇恨和悲伤? 我叫赵青娥,是来买香的,我要这炷香让我的三哥回心转意,不再娶那个老女人,和我白头到老。价钱你随便开,我出得起!享尽荣华、备受宠爱的千金小姐,居然想用一种香来留住意中人的心,世上真的有这种可以许人白头之约的奇物吗? 每个故事都有非同寻常的奇妙构思,讲述人与人之间的奇情,给你最温情或者最残酷的体验。 光行 文 白饭如霜 我常去跳舞的夜店,换了个酒保,衣服品位很特别,大墨镜、长袍子,在吧台里淡定地玩酒瓶,一次甩上天好几个,抛接犹如行云流水。 我一面喝加味威士忌,一面和他搭讪:“喂,喜欢这个曲子吗?” Give Me the Seventies,老歌了,跳恰恰的。他点点头,脚下走了两个步子,扭得真好。我把手中酒杯喝空:“嚯,不错啊,来跳个舞呗?” 他一本正经:“不要,你很笨,会影响我的发挥。” “放屁,老子是前专业人员,要不是伤了脚泪别舞台,说不定我现在在拉斯维加斯表演咧,哪有时间跟你瞎掰?”我一面嚷嚷,一面作势捏起拳头,在他手掌上轻轻一捶,触感像棉花或空气,简直不着力。 这时我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气。 Eternity for Men CK 1999年出品的经典男士香水 香调:木质香调 前味:薰衣草、红柑 中味:茉莉、鼠尾草、天竺葵、罗勒 后味:花梨木、檀香、香草、琥珀 无论过去多久,这香水味仍使我黯然,于是我又要了一杯“黑俄罗斯”,在喝到快挂时开始自言自语。 “嘿,我告诉你,我呀,超爱一个人的。他也用你这款香水。” 酒保对此无动于衷:“有什么好稀奇的,这款香水烂大街,然后你们爱的都是人啊,Boring(无聊)!” “请你注意我用的形容词,我说的是超爱!超级无敌爱和一般般爱以及非常非常爱都是有区别的啦,很大区别!” 这时正好放一曲经典salsa舞曲,Um Anjo Do Ceu,空气热烈,酒保一面摇摇摆摆应和节奏,一面好脾气地说:“好吧,既然你坚持,我就配合你问问好了,有什么区别吗?” “一般般爱最好不过,让你玩得很开心,过后又不想念,想念真辛苦;非常非常爱就有点累,像经常生热病,身体、精神都受不了;最恐怖的就是超爱了,人生就这样被一把火烧掉了,一簇烟花似的,‘砰’一声冲上天,亮得全世界仰望着,但最后除了一点点灰烬,尸骨无存。” 酒保耸耸肩,说:“你不要再喝啦,再喝就不能跳舞了。” 我不理,只是瞪他:“喂,你现在知道超爱的厉害了吧?” 他点点头:“是的,是的,不过你还好啊,身心完整,不像要成一把灰的样子。” 我莞尔不言,只是心里想:“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啊。” 在这灯红酒绿之地,光影和酒精掩盖住所有的伤痕,没有人知道你多少次自杀未遂,或内心如巨大蜂巢,布满空洞。 那天晚上我喝了大概有一打各式鸡尾酒,整个人醉到快炸掉。午夜来临的时候我冲进舞池跳了一个Solo Merengue。这种舞节奏简洁,却要求身体富于表现力,我半眯着眼睛慢慢扭腰,很多人围过来喝彩,放射倾慕注视,但我视而不见。 那个我超爱的人,以前会在吧台那里坐着看我跳舞。 他不喝酒,所以总是拿一杯橙汁,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衣,对我的张牙舞爪哧哧发笑。 等我大汗淋漓地走回去,他就帮我叫酒保:“调一杯淡点儿的长岛冰茶吧,淡一点儿,淡淡淡,淡到好像茶一样最完美了。” 谁都知道长岛冰茶跟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如果你不喜欢我喝酒的话,你不要来看我好啦。”很倔,但其实言不由衷。 他耸耸肩:“喜欢做的事情就要去做,喜欢喝的东西就要喝,我没有问题啊,至多,就是让它淡一点儿好咯。” 现在,我喝最烈最纯粹的酒,血液常常好像有一百摄氏度,而你呢,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要酒保帮我冲淡? 借着最后一丝清醒,我走出酒吧叫了出租车,在后座放平了身体,闭上眼睛,几乎是立刻就进入了梦境。 每天晚上都要做的那个梦。 回到四年前那个正午,暗影城最繁华的那个十字路口,我穿着不习惯的高跟鞋、不习惯的职业装,挎着不习惯的淑女包,站在街头拼命左顾右盼等出租车,想要赶上一场重要的面试。 没有空车,太阳越来越大,衬衣湿了,接着是外套,我好想拿个喇叭对全世界喊话:“喂,有没有人来救救我啊,我身上的钱全给你啊。” 说不定我真的喊出来了,忽然一辆很漂亮的车缓缓驶过,停在我面前,车窗摇下,驾驶座上的人对我吹吹口哨,说:“嘿,小姐,给我五十块,你爱去哪里都可以哦。” 他用Eternity香水,高个子,光头,是我见过的穿白色衬衣最好看的男人,说话慢慢的。 是的,我跳进了车里。 是的,我给了他五十块。 是的,他拿了我的电话号码。 是的,我人生最盛大和最残酷的恋爱就这样开场了。 梦做到这里就断了,是司机叫醒了我,说:“小姐,你到了。” 我懵懵懂懂地给他钱,拿着包,下车准备走,司机又伸出头来对我说:“小姐,你有什么不得了的心事吗?伤心人我载过不少,可是睡着了还哭到你那么大声的,还是第一次见啊。” “胡说,我哪里有哭?我刚刚梦到我人生最幸福的一个片段哦,多半是你嫉妒才对。” 我昂首挺胸地反驳,不过胸前的衣服真的变得好像透视装,给我妈看到,她一定会拿起菜刀追杀我十八里方回。 第二天我再去酒吧,我对酒保说:“喂,你换一身正常点儿的打扮会死吗?” 他耸耸肩不以为然,但是不卖酒给我,因为:“你昨天不是要讲故事给我听吗?怎么没讲就跑掉了?” 我哑然半晌,不知是不是被他专注的神情打动了,我真的往下讲了,不过就是那个梦的重述,主人公的名字叫Bingo,因为我遇到他的瞬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出了人生的全中。 声音渐渐低微下去,我出神地望着酒保身后五光十色的酒瓶,心里很悲伤。 “怎么不说下去了?很令人羡慕的爱情啊!”他说,又在那里抛着酒瓶,腰扭来扭去地接啊接,可能是我眼花了,好像有几个瓶子砸在他脑袋上,却完全没有发出摔碎的声音。 我露出笑容:“真的吗?如果能够的话,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它不要发生。” 他把所有瓶子放好,转过头问我:“为什么?”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酒保你好好当你的酒保,这么好奇会长皱纹的。 突然兴味索然,我把原封不动的橙汁放下,起身想回家了。舞池里大家都在跳HIP-HOP,格外吵,酒保被我抢白了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兴致勃勃地跟着跳,他的肢体灵活得简直像没有骨头似的。 见我要走,他嚷嚷了一句:“你的愿望很容易实现啊。” 说什么呢?他却只是指指门口——不知所云的酒保。“我走了,拜拜。” 我一面随着人流走到酒吧门口,一面低头穿上大衣,十一月,秋凉已深,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抬眼时感觉周围好亮。 这是出了什么事吗?架了探照灯似的,亮到这个程度,简直像正午。 然后我发现,真的是正午,头顶白日如炽。 我这是站在哪里啊? 前面是车流,身后是人行道,脚边,有一块香蕉皮。 而我身着职业装,正汗流浃背。 不远处,Bingo的车正驶近。 再过一分钟,他就会摇下车窗,说出那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台词。 我大惑不解。 今天压根儿没喝酒,怎么站着就做梦啊? 我正准备给自己一个双峰贯耳打回元神,有人在我耳边说:“不要上车咯。”竟然是酒保。在不远处跳着滑稽的兔子舞,还是那件长袍,墨镜滑到鼻梁上,他的瞳仁颜色很浅,但是柔和可亲。 你跑到我的梦里来做什么,打酱油吗? 我想走过去骂骂他,脚步却不能移动。他笑嘻嘻的,比较大声地重复了一遍:“那辆车啊,不要上去啦。” “不上车的话,以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我一时间不明白他的意思。 但Bingo已经登场了。 “嘿,小姐,给我五十块,你爱去哪里都可以哦。” 这句话,是我的芝麻咒语,打开阿里巴巴藏宝洞的大门,给我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 从这一刻开始,我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爱将笼罩我、融化我、禁锢我,直到毁灭我。 我这一刻的脑子根本没有再转动,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开车门。 酒保在不远处轻轻叹息了一声,我迷惘地回头去看,只看到一道轻盈的光影掠过街角的树荫。 Bingo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事,谢谢你。” 他嘴角露出一丝促狭的微笑:“不用谢啦,小姐,要五十块现金哦,我不接受刷卡的。” 我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不对啊。 记忆中Bingo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为什么这一次做梦会篡改情节啊? 我迷惘地转头去看,Bingo正专心开车,他新刮过脸,下巴泛着青色,侧脸轮廓实在漂亮。我着迷地看着,但他的人影在我的视线里竟然渐渐淡去、淡去,一阵风吹过,突然消失了。 我吃惊地跳起来。咣!耳边传来巨响,我愣怔良久才意识到这是头撞到玻璃的声音——酒吧大门上的玻璃。 旁边的服务员表情古怪,慢吞吞地说:“小姐,你没事吧?” 我慌慌张张点头又摇头:“没……没事。” 他接着说:“没事的话,麻烦你出去吧,你堵得很多人都开始内急啦。” 原来我就站在门口。 面前是街道,街边有烧烤摊,有香烟摊,有便利店,有男女抱头痛哭,不知所为何事。 我浑身瘫软地挪到最近的墙边,慢慢坐下。 胸口像堵上了一块泥巴,难受到无法呼吸。 掏出手机,我抖着手去拨那个熟稔于心的号码。 对方说:“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心理学说,人很善于保护自己,太过悲伤或痛苦的记忆,大脑会自动过滤。 喂,Bingo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过滤掉你。 从这里挖一个洞到美国,钻出去,再挖一个洞埋下我们所有过的一切。 坐飞机回来。 飞机绝不会坠毁,因为我的身体那么轻。 失去你之后,埋葬你之后,忘记你之后。 灵魂就变成清晨花瓣上的一滴露水。 它或许存在过,但很快就要消失了。 我抖了大概十分钟之后,不知道从哪里又来了气力。 飞快站起来,上车,催命一般叫司机开快一点儿。 回到家,连鞋子都没有脱,躺到床上。 很专心地对自己说,入睡吧,入睡吧,入睡。 如果在梦中可以倒回去活一遍,我想要一个喜剧的结尾。 我的确入睡了。 很沉。 一夜无梦。 从第二天起我每天早早上床,结果都是一样。 我竟然连做梦都再也梦不到Bingo。 犹如行尸走肉般过了大半个月,不知从哪里搞到的号码,墨镜酒保竟然打电话给我,说“云门舞集”来酒吧表演。等我真的过去,却发现是他自己爬上吧台跳了一段《水月》。凭良心说,就算原创过来,可能都没他跳得完美。 他坦然接受我的赞美,可爱地说:“来继续讲故事啦,要善始善终嘛!” 我沉默了一下,摇摇头。 “没有什么好讲的啦。” “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故事。” “一开始王子和公主甜蜜地生活在一起。” “后来大家就打起架来。” “或者都变老了,死别在前面等待着。” “在我这个版本里,王子不知道为什么渐渐不快乐,有一天,他跑过来说,我以后不要回来了。公主你千万要好好生活下去哦。拜拜。” 酒保乐了:“他为什么不要回来了?” 我木木地看着面前那杯橙汁,流下泪来。 我哭着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在告别之前,天气和每一个春天的天气一样善变,有时晴,有时雨。 虽然常常也有一点儿小别扭,但谁说王子和公主就不能有点儿小别扭呢? 大家还一起去看了城西的一栋小房子。 美得像童话一样。 两个人都好喜欢。 商量着买下来以后,要在庭院里种什么花。 公主当然喜欢玫瑰。 但王子觉得辣椒串和丝瓜架比较合乎他的口味。 两个人大笑了一场。 过了很久之后,回头往人生的来路去看。 看到在那个三岔路口驻足。 懵然不知有什么厄运在前面等待,兀自欢笑的自己。 那天上地下的转折,叫人痛彻心扉。 酒保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女人哭,吓了一跳。 他笨拙地安慰着:“不要哭啦,不要哭啦。” 如果谈恋爱的话,酒保一定是个糟糕至极的男朋友,因为他居然说:“不知道就算了吧,知道太多也没什么好处啊。” 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态度真是叫人恼火。 就算死,也要死得明白,这是我的人生原则。 不过看你的样子,你到底懂不懂人生原则这种东西呢? 他显然不懂。 幸好他懂得跳舞。 看我一直哗啦啦哭个不停,酒保赶紧从吧台后面出来,带我跳舞。 旋转。 旋转。 眼前风景连成一片,一切影像交织,如快进一部《歌舞青春》的电影,电影中衣香鬓影,裙裾飞扬,有一尺七的小蛮腰,光滑如新出炉蛋挞的年轻脸孔,心底颜色纯白赤红,毫无阴影,只需要尽情融化在沉醉与暧昧中,将空气烘得热辣。 还有……还有…… Bingo. 一枚钉子敲进眼底那么清楚,我猛然看到Bingo。 我努力想甩开舞伴停下来,但徒劳无功,脚步脱离大脑指挥自行其是,飞快旋转不觉晕眩。但眼中所看与身体所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仿佛一边跳舞一边看电影,看的是《Bingo传》。 那张熟悉的脸,眼里有血丝,苦思冥想之时,会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脑袋。 总是穿白色衬衣,永远一尘不染,就像他的书房、他的床铺、他的感情,都一尘不染。 他在我眼中那旋转的银幕上忙忙碌碌着: 开车,等红灯的时候出久久的神,被身后的车辆鸣笛催促。 他吃简单的午饭,汤喝下少许,猪扒却一口未动。 深夜,不眠,静静躺着,直到东方既晓。 在工作,眉头紧锁,忽然忍无可忍跳起来掷出手里的铅笔,砸到墙上。 一幕一幕。 这一幕一幕中的Bingo,是我没有见过的。 我记忆中的他,永远有温柔的微笑,就算我无理取闹到翻天覆地,他从来都耐下性子哄我,一次又一次。 寻找离家出走的我,照顾不爱惜身体的我,包容任性骄横的我,等待贪玩夜归的我。 张开臂膀,构成一个无风无雨的港湾,外面惊涛骇浪有什么要紧?我只要躲进去便安全。 这一幕一幕,都是被刻意隐藏的软弱时刻。 独自面对,沉默而艰苦。 他从不倾诉。 我从未了解。 像被锋利的刀子刺中心口,我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双手脱离酒保的牵引,我终于站定,一切幻象霎时就消失了,眼前根本没有Bingo,只有一大群跳舞跳得正高兴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这个女人尖叫个什么鬼? 我蹲下来,在舞池正中央,浑身颤抖,有人拖起我,拖到一边去,拍我的脸:“喂,你看到了吧?” 是酒保。 我像疯子一样不顾一切地抓住他:“我错了,我错了,我大错特错。” 他很淡定:“做错了事?那就去改啊。” 这家伙的人生简直毫无压力,做错就改对吗? 这话完全是一根救命稻草,我毫不犹豫就冲了出去。 我当时完全忘记去想了,为什么酒保会说“你看到了吧”? 好像他知道我会看到似的。 浮思是一家小咖啡厅,法式,开在僻静的老城区巷子里,门口有一棵高大的梧桐。 落地窗前随便地种着许多种花卉,春天很美丽,夏天很多蚊子。 这些都是Bingo告诉我的。 他是资深咖啡客,常常来这里小坐。 我不爱喝咖啡,也不爱谈人生和理想,所以从前没有跟他去过,分手以后,当然更不会再去。 当时是这样想的。 但是世事无常。 从酒吧出去,刚刚晚上十点半,我跳上车直奔浮思,在门口出了一口长气,还好,还没有打烊。 里面灯影重重,气氛优雅,我双手紧紧绞在胸前,快速扫视四周,没见到Bingo。 这时侍者迎上来:“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我想也许“曲线救国”会自然一点,急忙绽开笑容:“Bingo在吗?他常常在这里喝咖啡的。” 他说过自己是活招牌,为了让这家店付得起房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侍者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是同情吗,还是惊诧? 我分辨不出来,但无论如何不像“恭喜你中了头等奖”的感觉。 他对我说:“你先坐一下好吗?”然后撒腿就跑掉了,速度真快。 最近娱乐场所招聘的服务生都好奇怪,应该去跳舞的人跑去当酒保;跑得赢博尔特的人,在这里冲咖啡。 我无可奈何,坐到窗边去,看着台面上的咖啡单发呆,想着是不是Bingo已经不爱来这里了,那我下一步要去哪里找他比较好?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服务生说:“明小姐,你来了,就是这位小姐找Bingo哦。” 我诧异地看过去,从门口进来的女郎穿着严谨的套装,短发,妆容一丝不苟,手上提一个很男性化的公文箱。 她站在远远的地方,似乎第一眼就看到了我,尔后走过来一直目不转睛地看,像在验明正身。 一句多的废话没有,她落座,点点头,说:“是你。”尔后从公文箱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放在我面前,“我是他的律师,这个你看看吧,是他留给你的。” 铁灰色的文件夹,厚厚的,像一个盒子似的闭合着。 像……一个骨灰盒。 我打了个寒战,怀着最强烈的不祥预感把手缩到背后,好像台上盘着的是一条眼镜蛇,随时会扑过来择人而噬。 发着寒热一般牙关颤抖着,我固执地问:“你有见过他吧?他还好吗?你告诉我吧。” 明小姐静静翻开那个文件夹。 一份房地产过户契约,是城西那栋小房子的。 我们都喜欢的那个。 说好了,在庭院里种一排玫瑰,再种一排茄子。 留一个角落出来放烧烤架,秋天天气好的时候招待朋友。 契约显示,Bingo付全价买了下来,但业主的名字,是我。 签名处空白。 明小姐说:“签字吧,这是你的房子。” 我死死盯着明小姐。 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对我说:“嘿,你应该马上晕过去。” 马上,一秒钟也不要等,晕过去吧。 否则半空中立刻就会垂下巨大的魔鬼,伸出长满利刃的双手,插进你的胸膛。 嘿嘿,你立刻就要完蛋了。 唯一支撑我苦苦等待的,是对那个答案的渴求。 “Bingo呢?” “他在哪里,为什么不来见我?” 明小姐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 当律师一定很不容易,要考那么多试,神经一定比平常人要坚强很多。 所以才能很快就说:“他,三个月前过世了。” “自杀。” “他有一份很早买好的保险,保额赔付后加上他的积蓄,刚好可以买下这栋房子。” “他叫我帮他把房契给你,不过,本来说的是三年后。” “三年后,你应该已经不会恨他了。” 我统统都听清楚了。 有些故事里说,某人遇到噩耗之时,听第一句就会立刻失去知觉。 为何我却没有这样的幸运呢? 我正襟危坐,很严肃地坐在那里,听着。 每一个字,都化身为一个从天而降的魔鬼,双手长满利刃。 从身体的各个部分,开始细细切割。 明小姐还在说些什么。 那间房子的具体位置,还是Bingo最后的时光? 我忽然都听不到了。 脑海里,忽然想起分手的时候,就是最平常的某一天傍晚,他忽然提早回家,收拾好东西,还笑嘻嘻地对我说: “以后要好好过啊。” “一定要好好过!” “我走啦。” 说完,就走出去了,任凭我在后面哭得喉咙都嘶哑了,一头一头撞在墙壁上,一遍一遍嘶吼毒誓:“你走了的话,我做鬼都不要再见到你,永远不要见到你!” 我总是那么任性。 爱得很热情。 失去的时候,也很暴烈。 但他都没有回头看。 如果回头的话,是不是我会发现他眼睛里也有泪水呢? 我叹了一口气,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 答案从明小姐的口中出来,每一个字都有一千公斤的重量,砸在我的后脑勺上。 沉重有声。 “抑郁症。十年病史,他一直不快乐。” 我眼前一黑,手无意识地扫过咖啡桌,将服务员正好送过来的两杯摩卡打得粉碎,倒在地上的时候我不无宽慰,想是神灵来赐我人事不知了。 我在家里的床上醒来,刚回过神就有一杯水正端到唇边,说:“喝水吗?”我一喜,脱口而出:“Bingo!” 端水的人吃吃发笑:“你做梦打保龄球哦。” “咦,酒保,你怎么在我家里?” “私闯民宅的话,我可以一刀捅死你的。” 他还是那副很欠扁的样子,戴着墨镜,穿着大袍子,脖子都全部包起来:“有人用你的电话打给我,叫我来接你啊。我是守法公民,你不用吓唬我。” “叫你来接我?”我慢吞吞地爬起来,一时间想不明白。 然后,我看到不远处桌子上,那个灰色的文件夹。 一下子全部记忆都回来了。 我手一抖,杯子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酒保大惊小怪地说:“水不好喝就干脆摔杯子吗?喂,这是你的家,我不会帮你搞卫生的。” 我不答话,愣愣的,想了半天,很客气地对他说:“你出去一下好吗?” “麻烦你出去一下,把门关紧一点儿。” 他很听话地走了出去,而且真的把门关紧了一点儿。 我一跃而起,扑到窗台下的书桌上,抽过文具架上的裁纸刀切向自己的手腕,对于自杀我很有经验,知道切哪里血才会以最快最猛烈的速度喷出来。 Bingo,我要来找你,要问问你,为什么你总是说爱我,却要独自去抑郁。 把抑郁分一半给我,不就可以忍受了吗? 哪怕我们两个都失去人生的乐趣,但可以牵着手一起忍受着,不也很好吗? 想到很快就可以面对面这样质问他——哪怕是在地狱里。 我心里居然很高兴。 但有人不愿意我那么高兴。 我的手被酒保抓住了。 紧紧地。 咦,你明明出去了啊。 我看着你出去的。 但这些蹊跷我无暇顾及,只顾怒目而视:“放开我。” 他好像觉得有点儿好笑:“放开你干吗?” “放我去死啊!” 这句台词我说得很平静,但就是觉得喊出来太戏剧化了。 有些事情做是没问题的,宣布出来感觉就比较怪。 “反正,你也不能永远这么抓着我。” “割不了腕,我不会跳楼吗?跳不了楼,我还不会撞墙吗?” “这个世界上,没什么能强迫一个人幸福不是吗?” 酒保被我这番大无畏的豪迈宣言给镇住了。 他纳闷地说:“想死的人我见过不少,临死前还这么啰唆的,真不多。” 把我提溜起来,他把我按到椅子上坐着,很认真地跟我说:“跟我去个地方好吗?” “去哪儿?去看雪山大海高山流水,想告诉我世界美好、人生可贵吗?” “省省吧。” “我都跟Bingo去过了。” “他带我去过好多地方,我自己也去过好多地方。” “到最后我终于明白了一个庸俗不堪的真理,如刀刃刺痛我的心肺,那就是:无论多么美的风景,都是为了让互相陪伴着的眼睛去欣赏的。” “否则风景本身会有什么意义呢?” 酒保想了想:“好吧,我喜欢这种想法。” 他放开我,站直身体在我的面前,轻柔地说:“那你看着我吧。” 然后他就开始脱衣服。 先是墨镜。 露出他灰色的瞳仁。 柔和可亲。 好像在梦境里见过。 然后是长袍,落在地上。 理论上我应该马上尖叫一声,蒙上眼睛。 但我想我死都不怕,还怕一个瘦子的裸体吗? 只不过,长袍下什么都没有。 我从这头,透过酒保,直接看到了那头。 连对面墙壁上的一粒灰都看清楚了。 酒保的身体是由一层灰色的淡影组成的,这个影子,还在踢踢踏踏地跳舞呢。 我目不转睛地瞪着,瞪了半天,恍然大悟:“哎呀,我原来还是在做梦啊。” 这个发现叫我又欢喜又紧张。 如果现在是梦境,刚才自杀也是梦境,再之前见到明小姐应该也是梦境吧? 那么,Bingo也没有死吧? 就是了,他那么有智慧、有生活情趣的人,怎么可能抑郁呢?真可笑。 他只是不爱我了,离开我了,在世界某处正和其他更体贴、更美丽的女生耳鬓厮磨、风流快活吧。那简直是太好了。 曾经最恐惧的事,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安慰。 人的心情不是很奇妙吗? 我急急忙忙去摸那把裁纸刀。 酒保——或者说酒保的影子,很警惕地飘过来,拦着不让我过去。 我没好气地说他:“你在人家梦里面很不像酒保,比较像八婆啊!走开啦,我要把自己搞醒,这个梦太不好玩了。” 他的唇角浮起一丝微笑,真是若有若无的笑容啊。 很温柔地说:“你没有做梦啦。” 指指他自己:“我的名字,叫作光行。” “我很喜欢跳舞,最近又有点儿爱调酒,不过我最擅长的,是在时间里面走来走去,看来看去,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从前以后这种概念。” “我偶尔也把人和人做的各种事情,在时间里送来送去,不过你不要告诉别人啦,我很挑客人的。” “永远,对我来说,就是当下。” “反过来说也成立哦,嘿,是不是好有哲理呢?” 我有点儿听不懂。 “早知道真应该去多读点儿书。” “或者,如果Bingo在这里就好了。” “他理科出身的,一定可以指出你这番话里有多少有悖物理科学的谬论!” 光行很迷惘地说:“什么是物理?” 趁他发蒙这一秒,我一个箭步绕过他,抓起那把裁纸刀,手起刀落,割在手指上。 好痛。 只不过割了一个小小的口子,鲜血流出来旋即又凝结了。 但是新鲜热辣,真的很疼啊。 我想应该可以醒过来了吧,造反啊,哪里有做梦还痛成这样的? 举头一望,大事不好。 酒保——还是光行——还是光溜溜、灰蒙蒙地在我对面,若无其事,跳着他自创的踢踏舞。 迎上我恐惧的眼神,他笑笑:“想明白了吗?” 不需要知道我的答案,他径自伸手过来牵着我,往门口走去。 我兀自挣扎,不肯信。 再来一刀可能就醒了吧,不行的话多几刀也无所谓。 全身刻上伤痕都行,只要能够挣脱噩梦。 我要醒过来,从这个没有Bingo存在的世界,用尽全力地逃出去。 但无论我怎么挣扎,都挣不开光行的手。 他拉着我,打开门。 万千道强烈的光芒射进来,我身不由己地闭上眼睛。 这是什么?正午的太阳吧。 非常非常亮的,非常非常热的,正午的太阳。 汗流浃背,站在街道边心急如焚的我。 十米开外是Bingo的车。 我茫然地望着。 “妈的又做起梦来了?人家没时间啊,我还赶着去死呢。” 有人回答我:“不是。” “酒保?呃?光行?你在哪里?” 他就在我的身边。 隐隐约约地,飘荡着,节奏豪迈狂野。“这是土风舞噢?你的爱好真广泛。” 他嘻嘻笑,很开心的样子,点点头:“我就喜欢对跳舞识货的人啊。” 然后指指那辆已经快要靠近我身边的车:“这是你四年前,遇到你男朋友的那一天。” 他眨眨眼:“不要上车哦。” 我下意识地反问一句:“不上车?” “不要上车啦。”光行轻松愉快地跟我聊天,“你十几分钟之后就可以打到车,面试虽然迟到,不过还是得到了工作,再过几年,大概会和某一个同事结婚,周末的时候去酒吧跳跳舞很开心的。” “就是普通的漂亮女孩子会有的那种人生,又平淡又安全的。” 这时候车子靠近了。 停下。 我蓦然慌乱起来,想抓住光行,他却飘来飘去很不实在,肯定没有漂亮女孩子想嫁给你吧,朋友? 我想问:“那……我还会认识Bingo吗?” “那一段狠狠的、彻头彻尾燃烧到末日般的爱情,还存在吗?” 光行笑起来:“不要那么贪心啦,一切重新开始的话,不好的没有了,好的当然也没有了啊。” 如果宁愿不曾拥有是你的愿望,不上那辆车就马上实现了。 车窗摇下了。 Bingo对我探出头来,他要说出那句我永远不能忘记的台词了。 光行热情洋溢地鼓励着我:“让他滚!有多远滚多远!我挺你!” “嘿,小姐,给我五十块,你爱去哪里都可以哦。” 我定定地看着他,英俊的轮廓,黑眉毛,软软的耳垂,嘴唇有点儿干,他老是说男子汉大丈夫涂润唇膏太娘了,而且会粘杯子,很讨厌。 喉咙忽然就哽住了。 所经历过最好的时光,是他带给我的啊。 尽管最悲伤的也是因为同一个人而降临。 快乐也好,悲伤也好,我那么痛快地爱过。置生死于度外,虽千万人吾往矣。 深深地爱过,就像烟火升起于半空,璀璨了长夜无穷的暗淡,将一个普通人漫长平凡的生命,打磨成值得永远珍藏并流传的珠宝,在老去时,死去时,心怀满足,青春不曾枉费。 久久不答话,Bingo也没有把车开走。 他微笑地看着我,像是知道我在经历什么样的挣扎。 像是在等我决定彼此的命运。 是再次融汇,还是永远错开? 眼泪一颗颗流下脸颊,砸在衣襟上,簌簌有声。 想起从前去跳舞,疲倦至极时他会说:“如果回到中世纪,我就是你的骑士嘛,皇后娘娘,不要玩了,让我们离开夜店的黑暗回家呼呼吧。”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Bingo,我能不能当你的女骑士,把你从黑暗中带出来?我会护在你的身前,打败围困你的魔鬼,亲爱的我们回家去,种茄子和玫瑰。 我伸出手,拉住车门。 光行停下舞步,咬着他缥缈的手指,有一点点忧伤。 终于说:“去吧。” 这就是你的选择。 一切在心坎中透亮之后做出的选择。 我吐出一口气,上车,对Bingo腼腆地一笑:“谢谢你。” 他眨眨眼,这时有什么东西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很勤快地拿一块抹布,擦擦擦。 和他有过的一切记忆,悲欢离合,次第都被擦掉了。 像潮水漫过沙滩上的贝壳。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唯一留下我此刻怦然心动。 拉安全带的时候,车窗边吹过微风,树荫摇曳着漏下阳光,斑驳中一条影子跳跳舞舞地晃过去。 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努力哦。” 我用力点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自言自语地说:“嗯,不会再后悔了。” 绝不会再后悔了。 我们都曾误交匪类 文 蔡布布 一、解救失恋青年 我不是一个浮夸的人,只是被爱情袭击时就会患上热昏症,智商变得接近于零。 我想他是一个设计师,品位一定很独到,会欣赏我鬼斧神工的造型,结果他两股战战,像被踩了氧气管子:“其实我是一个传统的人,我的女神是邓丽君!” 说完他甩脚逃生,帽子都甩飞,丢盔弃甲了一路。我捡起帽子,像花痴捡起水晶鞋。 两个月前,我新开的小书店要装修,辗转请到他。设计界的翘楚刚下飞机就带着旅途的风沙和迷雾向我扑来,那种自由流放的气质瞬间击中了我。从读书时起我质朴的心灵就对艺术家高山仰止了。 可惜艺术家大多命运多舛。凡·高爱上一个姑娘,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姑娘开玩笑说左耳,凡·高立刻手起刀落。两个月的相处中,诸如此类的故事听他讲了许多,原来戕害自我一直是艺术家的通行病症,真是让人耳不忍闻。 有次我们喝酒,他突然迎风泪崩,他的女友为了过上纸醉金迷的生活跟别人跑路了。这么好的人竟然也会失恋?同情和爱恋蒙蔽了我的心智,担心他也不幸自戕,我决定解救失恋男青年。 冒失上阵的结果当然是自取其辱。为了取悦他,我脑残一样颠覆自己,穿成日本街拍,能武装的全部披挂上阵,甚至想去文个大花臂。 然后灌了瓶二锅头去表白,结果他被吓得半死,说工作已经太费神,现在只热爱简洁的物种,还说他心中的女神是邓丽君。我无法理解他这么复古的情怀,狗急跳墙地拥抱了一下他,结果他当天就飞离了这个城市。 我心碎,这就是女为悦己者容所发生的惨案吧?没有了解对方的诉求、走错舞台、徒劳地展示,还留给对方动物凶猛的印象。 陈爱莎不同情我,她引用亦舒的话:艺术家十个有十个半是假的,虚伪,别人脾气怪是难相处,他们说这是够性格,没靠谱的地方。 她拍下我的造型,传信息给她哥老陈,老陈就跑来围观我,啧啧称奇,说印成照片贴门上能避邪了。 我发呆,男性到底是什么生物?我承认自己不够美丽,以前觉得我伟大的情操会拯救我,后来发现不行,男性都是视觉动物,便又向视觉系发展,仍然失败,我以为他们是这样的,最后却总是那样的。 湿冷的黄昏,装修完毕的小书店里甲醛游荡,我很沮丧,简直需要读一本《灾后心理危机干预手册》。 二、我不是女流氓 老陈在第二天给我送来了温暖——他扛来了一袋木炭,说可以祛甲醛。我问他怎么不上班,他说,上周攀岩扭伤了手,休假三天。我挺内疚,竟然毫不知情。 他说:“咳,没事,反正你一追逐爱情就心无旁骛了,但你总热爱傻缺文青,这真的是病,不治将恐深。” 我欲辩忘言,早年的老陈并不这么铿锵,是一个脏字都不说的好青年。 《史记》说孔子有弟子三千,有一个叫子路的。子路与孔老师初识时曾大打出手,后被孔子感化,成为弟子兼保镖。孔子说:自有子路在身边,再也没人敢说我坏话,一说,子路就揍丫。 这简直就是我和老陈的古装版。 十五岁认识陈爱莎时,她的双胞胎哥哥老陈就像警卫员一样跟在我们后面。老陈沉默寡言,遗传了他爷爷的老红军情怀,有着高度的精神洁癖,嫉恶如仇。在他面前我脏话都不敢说,总担心他批斗我恶趣味,我为此很恼火,于是就惦记着找个碴儿泄愤。 一天他拿起我手边的书,翻了几页,色变道:“怎么看黄书啊你?” 一瞧,他愤怒的手指落在一段上:十七八岁的男孩,斜背一个军挎,里面一把菜刀,腰间挺挺的,中横一管阳物。一样的利器,捅进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是不一样的血红。 我鄙视地吼:“能不断章取义吗,懂什么叫京范儿的语言艺术吗?浑蛋!” 导火线被点燃,打架嘛就要先往自己脸上贴金,向敌人脸上泼大便。我们两败俱伤。 我对陈爱莎抱怨说:“你哥气量太小了,成不了真英雄,曾国藩人称千年第一完人,去过青楼后还写日记以飨后人呢!一本黄书就把你哥闪瞎了,亏他的偶像还是阿基米德,阿基米德还裸奔过呢!他这承受力怎么当科学青年?真怀疑他理科怎么拿到的满分。” 相互仇恨好久,直到老陈在楼梯角哼哼唧唧地拉住我,说读完了那本书,有发现神迹的惊喜。他检讨说是一个误会,说偏科偏执、思想贫乏是最大的邪恶。 他开始恶补文科,频繁借阅我的书。人一旦开窍,便是日进千里。在怪力乱神的文字光耀下,他渐成一名战士,才辩无双出将入相,还出招帮我剿灭了许多仇家,比如五十肩。 其实五十肩不值一提。他是我大学时的男友,一个摇滚鼓手,因为排练搞出了肩周炎,去医院时和小护士瞎搞在了一起。那是我的初恋,很是受挫。 陈爱莎说:“情欲是可以杀死人的,比如制服诱惑什么的。你穿得太严密,落败不意外。” 我说:“我以为文艺的男生都喜欢形而上的东西,现在参悟就该另辟蹊径,向视觉系发展,袒胸露乳,见他扑倒就好。”陈爱莎说:“贱人自有天收,等着看。” 后来小护士跟更有钱的人跑了,他飙泪跑来说只有我是不嫌贫爱富的姑娘,要重续前缘。他去我实习的公司蹲点,前台小姐都被他收买,找我说尽他的好话,那些赞美赋予了他比顺治帝、柳下惠还闪亮的光圈。 就在我姿态渐软时,他东窗事发了——有个姑娘跑来公司捉狐狸精,说和五十肩交往半年竟然被劈腿,她要手刃小三。我瑟缩在办公室,我竟然“被小三”了,他早有正牌女友。最终,被手刃的竟是前台小姐,原来五十肩在蹲点时顺便也将她拿下。 我在同坨屎上滑倒两次,老陈终于看不下去。他当时在学空手道,虽然只有二段,但对付流氓已足够,总之被掀飞在公司门口的五十肩从此消停了。 我约老陈吃饭,他问我是否从失败的初恋中学到什么。 我支吾一阵,表现出了一点儿恨意难平。他说:“作为一个务实的女性,仇恨前男友不如吸取教训更靠谱。既往不恋,当下不杂,你看了那么多书却不能学以致用,傻缺,回家再看遍《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书中自有脑力智宝。” 初相识时我因这本书鄙视他,孰料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换他鄙视我了,还咬牙切齿,像在吃一个姑娘。 第二日,一票女同事跑来,说见到我和一个神清气爽的青年在餐厅相谈甚欢,得知只是我的“闺密”,都表现出了一些兴奋。 我说:“你们都不要觊觎他,作为一个研究所上班的科学怪人,他的偶像是阿基米德,才智像阿里巴巴,作息时间像在阿拉斯加。如果你们不是阿拉蕾他是不会看你们一眼的。” 三、削足适履 我给陈爱莎发信息,让她下班来书店拿点儿东西——我外公中医院的秘制药膏,带给扭伤了手的老陈。 陈爱莎说她已经在台湾,她解释说是公司的安排,太仓促没有跟我说,会带礼物回来赔罪。这不具备说服力,我猜想她是去找蔡先生。 大学毕业后爱莎跳了五次槽,和老陈一样,她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她对前几家公司全都绝望,说风气太坏,领导锱铢必较,职员睚眦必报,一进公司就心累。直到遇见新上司蔡先生。 蔡先生和一般商人不同,他从不挥斥方遒喷得大家头昏脑涨,他只做适时的发言,卡地亚袖扣闪着冷静的光。爱莎很快昏了头。蔡总宁静致远、睿智内敛,他只在意武功不在意江湖,他就是她的阿喀琉斯之踵。生产淡季蔡总回台湾,人间自是有情痴,我猜爱莎是追了过去。 一周后他二人果然携手归来。爱莎翻看手机,说:“看他写诗给我,说我比阿佳妮还美,比伊豆半岛的樱花隧道还撼动人心。” 老陈一哆嗦,从盘子上抬起头,说:“怎么我身边的女性都这么容易被蛊惑?这蔡总不过是一个画了皮的伪文艺中年,不好好经商非要把自己搞得气象万千骗姑娘。话说在其位要谋其政,不务正业是要亡国的,请看宋徽宗和李后主的血泪史。” 爱莎瞪他:“你整天捣鼓化学器皿,都成阴谋论者了,接受一个事业比你有成、才华比你横溢的人就那么难吗?”她又转向我,“你刚在设计师的阴沟里翻船,我也不要听你说啦。”她说了句“你们慢慢吃”就翻着白眼离开了。 老陈拿一杯水给我,说:“我现在很担心我的老同学豪猪,他喜欢爱莎很久了,正在辛苦地存一套房子的首付,我要怎样同他解释说爱莎爱上了一个车房俱备的台湾同胞?” 我倒是和他的想法不同,我说我了解的爱莎一直是一个很容易被好品质打动的人,她喜欢那个人一定是看重他的情怀而非贪慕权贵。豪猪虽然可怜,但这么久都无法打动爱莎,也许并非只是没有一套房子的问题,我觉得豪猪应该撤了,鲁迅先生都说了不赞成无谓的流血牺牲。 老陈有点儿意外,说:“啊!你怎么对别人的事这么清醒,自己却不停地在犯二呢?你先淡定,后面那桌有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一直在张望你,你们认识吗?” 我回头看见罗医生,悚然心惊。 我一周前看牙医时,罗医生在冷光灯下幽幽地说:“你的牙齿真是美丽。”然后抄起钻头出神地望着我。我想起一条“美国变态牙医向患者嘴里注射精液”的新闻,夺门而逃。 他从病历卡上找到我的信息,来到小书店,表示只是欣赏我,就像钟楼怪人仰慕艾丝美拉达一样。他说:“你有我见过的最美的牙齿,我医者不能自医,就让我默默地观望你吧。” 他眼神顽强,不像神经病。我无可奈何。 围观我几天后,他忽然出了幺蛾子。他说:“据我观察你总在电脑前看鸡肋日剧,午餐只叫速食外卖,下午除了发呆就是打瞌睡,这是不是太堕落了呢?” 我怔住。他继续谴责说:“你不喜欢欧洲电影吗?不尝试煮健康食品吗?为什么辞职开书店呢?脱离社会生活人会变懒惰,韶光易逝,你不觉得羞耻吗?” 我震惊,人各有志,凭什么我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就是羞耻。而他逻辑混乱,偷窥狂加癔症,他凭什么这么宽于律己严以待人啊? 轰他出门,几天没见,谁知会在这里狭路相逢。 他从后面桌幽幽地踱过来,说:“据观察对面这位不是你男友,那请听我几句肺腑之言。” 他说:“以前算我错,我喜欢你才想把你改造成理想中的样子,我想过了,挑剔不是一个称职恋人该有的属性,付出才是。我要为你改变,我知道你喜欢作家冯唐,他学医,后弃医从文,我现在正向他看齐,也开始写小说,你去买这期《知音》,会看到我的处女作。” 后来老陈说他很想劝导牙医,弃医从文需要天赋,不是谁都能成为鲁迅、余华、渡边淳一的,请他发乎情止乎理智。但这样讲太伤人,他开不了口只能投给牙医同情的目光,尔后对我说:“脑残志坚的医生,你更适合走热爱妇女路线,《知音》很适合你,祝你用‘知音体’杀出一条狗血路。” 四、静香和大雄 爱莎羡慕我看牙医都有桃花,而她的现状只需一句诗概括: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她在蔡总失踪的第十天元气大伤,没人知道蔡总去了何方,爱莎说没想到他竟有一个热爱自由的灵魂。 一周后,蔡总终于出现,说从西藏归来,并给爱莎讲了一个泣血的故事。他说:“我啊曾有个感情深厚的女友,订婚前夕她去西藏朝圣,结果航班出了状况,坠落在青藏高原。此后的数十年我都在悲恸里呜咽,这成了一个结界。爱莎,我知道不以婚姻为目的的交往都是耍流氓,但结界消除前我真的无力给你太多承诺。” 爱莎愁肠百结,说:“怎么办?我根本无法打败一个消失的恋人。” 结论下得过早,事情很快峰回路转。她办理完离职手续,想去和他说声再见,结果在办公室门口被惊魂。那传说中坠机的女人穿越而来,把蔡总的办公桌正拍得“啪啪”作响。 爱莎见过她的照片,当即吓瘫。路过的同事把爱莎拖起来,说:“你要离职了,就透露点机密给你,咱们蔡总是超级劈腿王啊。他这台湾太太每年都跑来高喊要离婚,他一直不肯签字,怕财产损失吧。不多说了,你保重。” 爱莎说:“我甩了他数巴掌,代表这些被坑爹的日子。他还辩解说享受生活最重要的是两人在一起开心就好,何必非要进入婚姻的俗套。游戏人生的男人都该被弹蛋到死。” 老陈从报纸上抬起头,说:“容我简单说几句好吗?”爱莎从书架上抓到一本书抛过去,说:“收声。” 老陈说:“哦,是本《哆啦A梦》,那我深入浅出。爱莎你小时候爱看这个,你知道静香起初喜欢出木杉,最后为什么还是嫁给大雄了吗?因为静香是一个追求安全感大于生活刺激的人,她最终垂青大雄说明她长大了,学会将眼光放平实,大雄不风光,没别人花招百出,但他胜在纯良,贵在安稳。所以,不要爱上虚假繁荣,不要用痛苦去证明爱,不要急切地争取被爱,你本身就值得别人爱,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个你的亲人。” 我哑然,这个举例着实有点二,但不觉竟然有些鼻酸。 爱莎从沙发上弹起来,说:“对,我亲爱的哥哥你说得对,快重复给林小园听。”她转向我,“林小园你听到了吗?老陈同志不风光,没别人花招百出,但他纯良又安稳,不要忽视他,他对你发乎情止乎礼很多年了。” 五、炸掉坏蛋小鸡鸡 老陈说:“其实我一直很想讴歌你,但没有文艺细胞。” 他把我的书架摆整齐,拿下《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说现在他还会反复看这本书,他让我看这段话:“小白脸戴黑边眼镜,能写会画,负责单位的宣传稿,上台表演自编的山东快书,表情儒雅,小脸绯红。自古以来就是这种男人最讨女人欢心,所以汉武帝要阉了司马迁,我特别赞成。” 他说:“你看连冯唐都说文青最招姑娘喜欢了,我不文艺其实一直挺自卑的。” 我说:“不对呀!”并指给他看这段,“张国栋的理想是成为一个科学家,自己能造炸药。如果谁欺负了我们,我们又打不过他,就放炸药在他家墙根下,把他的床炸飞,炸掉他的小鸡鸡。” 我说:“其实科学家最牛逼,我们小时候的理想都是当科学家。现在只有你成功了,我一直很敬仰你啊,但我情商不高,缺少发现生活之美的眼睛……你懂的。” 晚风从店门灌进来,带着附近小公园落叶的特殊香味席卷了小书店,老陈呆呆地看着我,小脸绯红。 我们手拉手去超市,路遇老陈的导师,年方四十,但肤白、貌美、气质佳的范老师。我对她早有耳闻,她挺照顾老陈的。范老师上下五千年地打量我,说:“陈信宏,这是你妹妹吗?成年了吗?”我当这是夸我。 周末接到老陈电话,说他可能要升职,加班完毕请我吃饭。傍晚一直等不到他,拨他电话很久才通,背景嘈杂,男女的尖笑,电吉他的大失真,各种靡靡之音。夜店? 一个女声意外出现:“我是范老师,有事可以跟我说。”声音很是风情,我想到她那张妖娆的老脸。她言毕挂断,我再打,不在服务区。 什么情况,老陈误交匪类了吗? 我同老陈说道:“你别紧张,我猜到她觊觎你多年,拉你去酒吧庆祝升职,小酒怡情嘛,当然大酒也不见得乱性,剩下的事情你不记得了,还有补充吗?” 老陈垂着头说:“我知道你有很多问号,但千万不要手起刀落啊!如果冤案变成南山铁案,我多可怜。我没有翻供的能力,只有一个筹码,就是咱们十年的感情。” 我换了一份新工作,小书店转让掉了,忽然就煞有介事地忙碌起来。圣诞节的晚上,公司有大“趴”(Party),我被安排献歌一首。老陈说:“你们几点结束,我去接你好吗?”醉酒事件后他讲话都有点儿小心翼翼的。 献歌完毕出酒吧,一个猪头状的大叔扯住我:“小姐我注意你很久了,快到叔这儿来。”我想完了,献歌不够还要被迫献温暖了。一个酒桶轰然袭来,击得猪头鼻眼歪斜。五十肩突然像罗宾汉闪现,拉起我狂奔到广场上去,广场一边焰火满天。 他说:“我在那家酒吧兼职,感谢上帝让我们重逢,我现在有种情怀需要抒发。”说完他俯下脸来吻我。他的吻很轻柔,他竟然变成了一个温柔的人。 我想一个酒桶换一个吻,以后就各不相欠了吧。 直到一个女声响起,说:“又遇到林小姐了,真巧,你也来看焰火?”范老师举相机,阴笑兮,闪光灯像一道闪电。 导师办事效率果然迅猛,艳照很快飞到老陈邮箱,这一场场的罗生门,我们大概都中了埋伏,我说我搞不懂,我不需要辩解,我渴望理解。 老陈关掉邮箱,说:“这话耳熟,尼采说的吧?” 他拉过我的手,说:“我们身边有好多台歼-20隐形战斗机呢,我想也许婚姻可以帮我们解决所有问题。你有一个了解你秉性的革命战友,遇到什么都不要惊慌。记得你爱的电影《金色梦乡》里的那句话吗——当全世界都与你背道而驰,世上最可贵的就是无条件相信你的爱人。当全世界与你为敌,信任就是你最强的武器。我觉得你好,什么人都比不上的好,你即使不自信,也要尊重我人中吕布的智商嘛。” “哎呀,你干吗抱我这么紧?淡定啊,我藏在口袋的戒指都找不到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被截住,范老师甩甩头发,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你们要结婚,可我们上午还碰过面,你翻翻他的衬衫衣领,会闻到香奈尔的味道哦。” 我说:“是的,但我们要去旅行了,很早就把他的衬衫都拿去洗了,他这几天都穿着激萌的海魂衫呢。”她的谎言被揭穿,在我同她擦肩时,她狼嚎起来:“你根本不了解他,他爱的是我!是我!是我!” 我转身,说:“好吧,假设他爱你,但他要和我结婚了。听过亦舒的一句话吗——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尊敬就是和她结婚。你丧心病狂地抓着一个要和别人结婚的男人为哪般呢?寻找可能性是最累人的一件事,不如去超市捏泡面痛快,顶多算报复社会。” 她不甘地抽泣起来。爱情真是让人心性大乱的东西,女导师都像周芷若一样疯魔了。 我动了恻隐之心,说:“你坐下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吗?”她不吭声,呆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我顽强地讲了下去,“话说啊,有一个面包店店主,她很多情,爱上了一个常来店里买陈面包的画家。她猜想他才华横溢但生活落魄,想给他力所能及的帮助,于是在陈面包里偷偷塞了黄油。画家带走面包的第二天鸡飞狗跳地冲来,怒吼说马上要完成的设计稿被毁了。原来面包只是用来擦炭笔痕迹的。” 我说:“老师,这是语文课本里就有的故事吧,欧·亨利写的,以爱之名制造混乱和伤害,你真的认真倾听过对方的诉求吗?你给的,真的是对方所需要的吗?” 她失语很久,像只鸵鸟躬下身去。 我起身,背好包包,看到老陈的一条新信息:亲爱的,我们前几天网购的东西送到了,简直淹没了我的办公桌呀!麦兜说得对,得到已经很多,再要就是贪婪啊亲! 我站在阳光下,手里拎着十件干洗好的衬衫,像拎着十斤手雷,越过坐在路边的沮丧女人,以炸掉坏蛋小鸡鸡的气势向前走去。 丽娜 文 张远光 “秦先生,您订的花已经准备好了。”花店的女店员微笑着把一束白玫瑰捧到他面前,带点儿艳羡的语气,“现在很少有男人肯亲自送花给女友的,你女朋友真幸福!” 在接过玫瑰的一刹那,秦朗竟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仿佛真的有一个他深爱的女孩在等着他似的。 难道这就是游戏的特效吗?虽然眼前的一切均和真实无异,但其实都是电脑营造的虚拟景象。秦朗很清楚,自己是身处在一个名叫“完美人生”的游戏之中。他来这里的任务并不是送花,而是要完成游戏安排的挑战任务。 他审视着花店中的其他人,这时候在花店里有一对年迈的夫妇,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妇人,一个年约四十、神情有点儿落寞的壮汉,谁才是他要找的人呢? 耳边响起“嘀嘀”的轻响,这是系统在提示他时间即将耗尽,他必须在十秒钟内找出那个人,否则任务就会失败! 就在这时候,花店的门被“砰”地推开,一个穿着灰色连帽衫的年轻人冲进来。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年轻人的神情看起来却更加紧张,他的目光闪烁不定,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明显地凸出。 他想打劫!秦朗几乎是本能反应地做出判断。 果然,年轻人大叫一声“打劫”,从兜里掏出了手枪。但与此同时,秦朗手中的玫瑰也向着他迎面抛过去,然后闪电般拔枪、射击。 这一枪并不是射向企图行凶的年轻人,而是那个推着婴儿车的妇人。子弹准确命中头部,她甚至来不及让手指动一下,就倒地毙命了。 所有人都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他,包括那个被吓呆了的劫匪,这个可怜的“新手”完全被秦朗的气势镇住了,虽然举着枪但却不敢动弹丝毫。 秦朗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径直走到妇人的尸体前面,揭开婴儿车上的被子。和他估计的一样,车上装载的不是可爱的婴儿,而是一个足以把这里变成废墟的炸弹! “她是恐怖分子!”秦朗大声地宣告,刚才年轻人宣布打劫的时候,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惊慌的,只有她是例外。而且母亲的天性都是保护孩子的,她不但不保护婴儿车反而还把它往外推出一点儿,这些反应足以让秦朗做出准确的判断。 “第一关任务完成,请在明天同样时间参加第二关的考验。”耳边响起了电脑系统的声音。 秦朗松了一口气,正准备退出,手机却响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是——丽娜! 丽娜是谁?秦朗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景物就像是被水流冲击的沙雕一样消散,游戏已经自动退出。 秦朗摘掉头上的全感知头盔,窗外透进的冷光提醒他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但是游戏里最后的铃声却仿佛仍在耳边萦绕。 虽然他知道游戏里的一切都是虚拟的,但为何丽娜这个名字听起来却如此熟悉,在自己认识的人里面,有没有一个叫“丽娜”的呢? 秦朗把脑海里的记忆翻了一遍,这样一翻,他才发现自己将近三十年的人生几乎是一片空白。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几年来都是靠着失业金勉强糊口。他也希望在记忆中能找到一两个记忆深刻的女性的名字,只可惜没有哪个女孩愿意和他这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扯上关系。 但只要自己能够赢下这次比赛,我就可以彻底改变失败者的命运!秦朗用幻想来安慰自己。 全球最大的游戏公司“神游”最近每个月都会举办一次“完美人生”游戏大赛,冠军得主可以获得高达一百亿美元的梦幻奖金。主办方之所以能够提供如此巨额的奖金,是因为他们得到了一个又一个超级富豪的赞助。 这些超级富豪都是行将就木、命不久矣的老人,他们不把遗产留给子孙,反而馈赠给一个素不相识的游戏大赛冠军。全世界都认为他们疯了,但是那些巨额奖金更令人疯狂,就算是像秦朗这种对电脑游戏一窍不通的菜鸟都忍不住怦然心动。 把身体三维扫描图和最近的验身报告寄出后(很奇怪的报名要求,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参加游戏大赛,反而更像是男模选秀),秦朗本来也不抱太大希望的,但没想到几天后就收到了获准参赛的通知。 今天,估计有超过数百万人同时参加第一关的挑战,而能够过关的,按惯例不会超过一百人,真正的万里挑一!幸运的是,他竟然过关了。 回想起通关的过程,秦朗都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按照游戏自动分配的角色,他要扮演警察,在规定时间内找到隐藏的恐怖分子。 除了看过几部警匪片之外,他对警察的办案方法可谓一无所知,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在一瞬间就确定那个女人是目标。而且从来没有用过枪的他,开枪时怎么能够如此敏捷迅速,简直就像受过严格训练的专业枪手一样。 也许是福至心灵吧,秦朗只能够做出这样的解释,后面还有两关要过,希望每一关都能够这样幸运就好了。 这一夜,秦朗怀着兴奋的心情进入梦乡。睡梦中,他看到一个巨大的计时器在不断跳跃着。 19:59、19:58、19:57…… 他就像是坐在一辆时间的列车上,穿过一条长度为20分钟的隧道,他明知道绝对不可以让火车到达尽头,但却无法阻止。 在时间跳到00:00的一刹那,他终于看到,计时器是被绑在一个女孩身上的。 女孩的脸上尽是焦急与惊惶,她张开嘴想要对他说什么,但“轰”的一声爆炸淹没了一切。 “丽娜!”秦朗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 丽娜是谁?秦朗抹着额上的汗水再次检索了一遍自己的记忆,明明没有这个人,为什么在梦里自己却对她如此关心呢? 也许是因为睡觉前想了太多游戏的事吧!秦朗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既然第一次比赛结束的时候丽娜打电话给他,那么她会不会在后面的比赛中出现呢? 第二天一到规定时间,秦朗就迫不及待地进入游戏。这一次,他不但希望可以过关,还希望在游戏中见到那个神秘的“丽娜”。 这次进入的场景是一个幽暗空旷的大厅,从建筑的风格上看有点儿像中世纪的欧洲古堡。 大厅里还有几十个像秦朗一样茫然四顾的年轻人,每个人的手腕上都戴着一个发亮的手镯,看来他们都是进入到第二关的参赛者。 “这一关要考什么?”有人忍不住问,比赛的内容是保密的,没有人可以预先知道。 “胆量。”二楼上有烛光闪动,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老人悄然出现。 “你们将会遇到一系列非常可怕的事情。”老人的语调非常沉缓,光是听他说话就让人有一种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你们所承受的心理压力越大,手镯上的亮光就会越小。当亮光熄灭,就意味着你的心理承受能力达到极限,宣布挑战失败!” “现在,比赛开始!”老人脸上流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突然把手中的蜡烛吹灭。大家都还来不及反应,脚下的地板突然裂开,所有人都掉进了虚空之中。 “完美人生”使用的是新一代的虚拟现实技术,把视觉、触觉、听觉、嗅觉等直接转化成脑电波信号输入大脑,与上一代的立体眼罩和触感衣相比,其真实感不可同日而语。 秦朗只感觉到耳边呼呼的风声,但眼前却是一片漆黑看不见尽头。“啊!”身边有人在大声尖叫,一个个代表着意志力的光点在迅速变暗、熄灭。 这一瞬间他完全被本能的恐惧笼罩着,忘记了自己是身处在游戏之中。脑子里想的是,下面有多深,跌下去会不会摔死呢?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手镯上的光芒也在迅速地变暗。 幸好在光芒即将熄灭的时候,下跌终于到了尽头。“扑通、扑通”的连串水花响动,他们掉进了一个幽深的水池之中。 下跌的时间已经超过五秒,按照自由落体的速度就好比是从超过20层的高楼上跳下。秦朗知道这一次必死无疑,唯一可惜的是却没有见到丽娜。 他这样一想,耳边就响起了一个温婉的声音:“这是假的!” 秦朗立刻犹如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这是游戏,不管感觉多真实,它都不是真的。虚空中立刻就出现了一个平台把他接住,其他人则仍然像流星一样无休无止地坠向深处。 平台上站着一个黑纱蒙面的女子,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秦朗认得她的眼睛。 “你是……丽娜?”他又惊又喜地问。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伸出皓如白玉般的纤手,说:“跟我来!” 秦朗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她,那种温暖柔软的感觉好熟悉,一经握住,永远都不想再放开。 在他们眼前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铁门,门上陈旧的痕迹使人相信它至少已经关上了数千年。 “门打开的时候,要按我说的去做!”女子郑重地叮嘱说。 门后面是什么呢?从门上缠绕着的重重的锁链和警告封条可以猜到,它所关着的肯定不会是普通的事物。但秦朗还是点点头,直觉告诉他,她绝对可以信赖。 “轰”的一声闷响,尘土飞扬,巨大而结实的铁门竟然剧烈摇撼起来。显然是有某些东西在里面猛烈地撞击着大门,但是什么东西能够制造如此猛烈的撞击呢?秦朗的心跳不由得又加剧起来。 “轰!轰!”撞击越来越猛烈,大门上的铁链被拉扯得“铿铿”作响,最后终于承受不住断裂了,大门轰然大开。 一股狂风扑面而至,秦朗的心情也紧张到了极点,会有什么东西冲出来呢? 女子却突然说:“闭上眼睛!” 秦朗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游戏设定当玩家“闭”上眼睛时,就会自动停止视觉信号的输入。而他连需要对付的东西是什么都还搞不清楚,这时候闭上眼睛岂不是和束手待毙差不多? 但他还是一咬牙,闭上眼睛。在闭上眼睛的同时,就感觉到一些又滑又黏的东西缠上了他的身体。 是蛇、虫子,还是难以想象的怪物?秦朗正紧张猜测着,女子高叫一声“走!”拉着他往前冲。 秦朗闭着眼睛没命地往前跑,心想:这是这辈子最大的一次赌博了,他的一百亿、后半生的幸福,为何他竟如此放心地全部交在这个女子的手里? 一路上,他听到过无数子弹擦着头发掠过的声音,也差点儿被巨大的波浪卷走,不止一次地听到有人在惨叫哀号,那凄厉的声音使人怀疑自己置身地狱。 但在女子的带领下,所有的声音都逐渐远离,终于寂然无声。 “可以睁开眼睛了!”女子松开手。 秦朗睁开眼睛,只见眼前是一片阳光照耀下的原野,远处的风车转悠,牛羊自在地吃草,感觉就像是从地狱一步走到了天堂。微风吹拂着女子的裙裾,如烟似雾地飘忽着,既美丽又神秘。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秦朗既感激又好奇地问,本届比赛只限男性参加,所以她肯定不会是参赛选手。而且她能够识破游戏的所有布局,难道是“神游”公司的内部人员? “你应该知道的。”隔着面具看不到她的表情,但秦朗却可以看到她眼中的幽怨。 “我们是不是认识?”秦朗越发怀疑了,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想摘下她的面具。 “我可不可以看一下你的真面目?” 女子却像影子一样滑开,无论秦朗怎样往前走,他们之间永远保持着一尺的距离。 “如果你记不起我的样子,你就永远没办法靠近。”女子失望地说。 秦朗心中一震,女子叹息的声音是那么熟悉,他肯定自己以前曾经听过,但是什么时候呢? 秦朗努力地思索着,他的记忆就像是公文档案一样简洁明晰,根本就没有这个女孩的任何记录。 不可能的!秦朗绝对相信自己的感觉,一定是自己把某些东西遗忘了。他咬紧牙关,就像是用一根木棍在黏稠的泥潭中搅拌一样,努力翻动着沉积在脑海最深处的记忆。 在他的努力翻动下,一段画面突然在脑海浮现,他记得自己曾经抱着她,凝望着她的面容。 “丽娜!”秦朗向前越过了那道不可逾越的距离,用颤抖的手摘下女孩的面具。一张绝美的脸庞终于展现在他眼前。 丽娜泪流满面,呜咽着说:“我以为你不再在乎我了!” “我不会再让你离开的!”秦朗心痛地向她伸出手,却抱了一个空,虚拟世界的景物犹如潮水一般消退,电脑系统的声音出现:“恭喜你已经通过了第二关,请在明日同一时间,到神游公司总部参加最后一关的比赛。” 秦朗摘下感应头盔,在他脸上看不到顺利过关的喜悦,有的却是更多的迷惘——他现在更加肯定自己是认识丽娜的,她还是自己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人,但为什么她在记忆中却偏偏只剩下这么一点点零星的记忆,难道是我把她忘记了吗? 这一刻秦朗已经把一百亿奖金的比赛抛诸脑后,脑子里想的全部都是怎样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秦朗决定从这幢房子里的物品开始查起,如果丽娜真的曾经是自己生命中很重要的人,那么她应该会在自己的生活中留下痕迹。 但他把房子里的所有东西翻找了一遍之后才发现,没有他过去的照片,没有小时候玩过的玩具,没有中学时代的日记本,没有他热爱的篮球明星的签名海报…… 总而言之,所有东西都是新的,在它们上面找不到任何过去生活的痕迹。 这不可能!除非他从来没有在这幢房子里生活过,否则不可能没留下任何痕迹的。但是在他的记忆中,他分明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二十七年。 到底是哪里搞错了?秦朗想起了某部科幻片里的片断,顿时全身冷汗直冒——会不会那些记忆全部是假的?那真的记忆到哪里去了,我到底是谁? 这样一想秦朗就再也坐不下去了,他驱车来到医院,也许只有心理医生才能够帮他解开这个疑团。 把身份卡交给前台护士登记的时候,秦朗看到护士的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但当她把身份卡交还给他的时候脸上却又恢复了平静的笑容。 “请到五楼的第三心理治疗室,我替你安排了李约瑟医师,他是本院的资深心理专家,相信一定可以帮助你的。” 李约瑟医师听完秦朗的叙述后,没有做出任何判断,反而问他:“你对完美人生这个游戏了解吗?” “它是划时代的虚拟真实游戏,它可以满足玩家的任何理想。”秦朗不假思索地把游戏的广告词背出来。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欲望,它是怎样做到可以让所有人满足的?”医师又问。 这点秦朗就不知道了,如果他知道他就是“神游”的老板了。 “因为他们设计的新式感应头盔除了往大脑输入信号之外,还可以读取大脑的记忆。就像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关键字就可以得到相应结果一样,当它读取了大脑里的记忆之后,就可以根据每个人的喜好即时生成他心目中的完美世界。” “你的意思是……”秦朗有点儿明白医师话里的含义了。 “丽娜,她只是电脑根据你的意愿设计出来的形象。”医师一语道破天机。 “不!”秦朗粗暴地打断医师的话,“她是真实的,我能感觉到!” “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的人沉迷游戏吗?因为他们只愿意接受虚假的美好,而不愿意面对现实。”医师冷静地说,“但无论你如何欺骗自己,虚假始终代替不了现实。” “那为什么我住的房子没有留下任何生活痕迹呢?”秦朗不忿地反驳说。 “也许你的记忆真的产生了混乱。”医师沉吟着说,“完美人生使用的是一种全新的大脑接入技术,这种未成熟的技术有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副作用。我替你做一个详细的身体检查,就可以弄清楚了。” “请到这边来好吗?”护士带领秦朗来到仪器旁边,帮助他脱去上衣。在秦朗脱掉上衣的一刹那,医师的视线在他身上顿了顿,但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让他躺到扫描台上。 他这些细微的表情变化当然逃不过秦朗的眼睛,联想起导诊护士的异样眼神,他心中顿时产生了警觉。 就在金属罩合上前的一刹那,秦朗从它光亮的电镀表层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在倒影的胸口上赫然有一个爱神之箭穿过心脏的文身,心脏上还有一个名字“Lina”。 秦朗霍地从扫描台上跳下来,指着胸口的文身说:“你说丽娜是虚假的,这是什么?” 医师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秦朗顿时明白了,自己是被一个巨大的阴谋蒙骗着,而这个医生也是阴谋的一部分。 “叫警卫!”医师恼怒地对护士说。但秦朗更快一步地把护士挟入怀里,夺下她手里的注射器抵在她的太阳穴上。 “你别乱动!”医师慌忙叫起来。“告诉我真相!”秦朗咬牙切齿地说,“是不是你们篡改了我的记忆?” “我不知道。”医师无奈地说,“我也只是按指示做。” “谁的指示?”看来这件事还有幕后黑手,秦朗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让我来告诉你吧。”治疗室的门打开,一个神情肃穆的黑衣女子走了进来。 “你是谁?”秦朗愕然地问,这个女孩的目光坚定而坦然,看上去不像是坏人。但他已经下定决心,从这一秒钟开始再也不轻信任何人。 “先放开她好吗?”女孩用商量的语气说,“她是无辜的。” “无辜?”秦朗冷笑着说,“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我一放开她,也许你们就会用更卑鄙的手段来对付我。” “你可以用我来作人质。”女孩毫无畏惧地走过来,背向着秦朗。 “好!”秦朗推开护士,一把把女孩揽过来,厉声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篡改我的记忆?” “我不会告诉你的。”女孩坚定地摇着头,“因为,这是你自己的决定。” “什么?”秦朗这辈子都没有听过这么荒谬的话了。 “秦朗,相信我。”女孩凝视着他说,“游戏里的丽娜不是真的,你千万不要相信她!” 秦朗愣住了,这一刻他分明感觉到女孩眼里流露出来的关切与真诚,但是游戏里丽娜的眼泪难道是假的吗? 不可能!他和丽娜面对面时那种强烈的感觉不可能是假的。“我不相信你。”秦朗摇摇头,夺门冲了出去。 离开医院后秦朗不敢回家,他知道一定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监视着自己。凭一己之力找出真相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如果自己赢得那一百亿奖金情况就不同了。所以现在首要做的是,在比赛之前不要让任何人找到自己,确保可以参加决赛。 他在街头的某个隐蔽角落和流浪汉们共度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迫不及待地赶往神游公司的总部。 等他来到神游公司的总部大楼前,才发现他想静悄悄地溜进去根本就不可能——因为在大楼的前面聚集了起码上万名的示威者。 “无耻的作弊!”一个瘦小的家伙站在汽车顶上声嘶力竭地呐喊,“看看进入决赛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都是不懂游戏的菜鸟,而我,一个得过八届世界游戏大赛的冠军,却连初赛都进不去!” “神游大骗子,比赛变选秀!” “不公平!” “神游公司在撒谎!” “他们私吞了所有的奖金!” 各种口号声此起彼伏,愤怒的人群和大批披坚执锐的警察相互推搡着,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硝烟气味,可能随便擦出一点儿火花就会爆炸。这种情况下别说进去,就是表露身份恐怕都会被这些丧失理智的示威者打死。 “你终于出现了!” 秦朗愕然回首,竟然是昨天在医院里遇到的那个女孩,一左一右还有几个戴着墨镜的黑衣人在围拢着他。 “你想干什么?”秦朗知道今天是跑不掉了。 “我想帮你而已。”女孩笑着向天挥挥手,一架直升机从天而降,“上去吧!它能够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 秦朗不明白她想搞什么花样,但反正跑不掉,试一下又何妨?在他登上飞机的时候,女孩再次凝视着他说:“记住我的话,我不会害你的。” 秦朗情不自禁地点头,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对他没有恶意,但是她为什么要对自己隐瞒真相呢?无论如何,今天这最后一关自己都要闯过去,只要拿到奖金,他就可以查明真相,不再受人摆布。 飞机在神游大厦顶部的停机坪降落时,已经有几名神游的高级职员在此守候了。他们带着秦朗来到决赛大厅,除了他之外另外两名进入决赛的选手也已经抵达。 看到他们两个,秦朗就觉得外面那些抗议者的质疑也不无道理,怎么进入决赛的三个这么巧都是仪表出众的帅哥呢?如果不是丽娜在帮他,他也没办法轻松通过第二关,严格来说,这样做确实是在作弊。 但如果没有神游公司默许,丽娜能够这样做吗?神游故意让他过关,对他们有什么好处?秦朗想不明白,在这最后一关如果能够见到丽娜,一定要问清楚。 “诸位!”决赛的主持人郑重地宣布,“下面有请本届比赛的赞助者——亨利银行的总裁史密夫先生,史密夫先生也是决赛的最终裁判。” 大厅的门打开,一个半躺在轮椅上的老人在医护人员的簇拥下被推进来。秦朗也好奇地朝他看过去,想看清楚这个愿意为比赛捐出一百亿奖金的到底是什么人。 只见史密夫脸容枯瘦得几乎与骷髅无异,脖子歪斜着,严重的病患让他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史密夫先生,他们就是最后的候选者。”主持人向他介绍说。 史密夫睁开眼睛,混浊的眼珠缓缓地转动着,眼神中流露出来的那种商人特有的冷漠与贪婪,让每一个和他眼神接触的人都感到极度的不舒服。但他是捐献出巨额奖金的大金主,别说是看几眼,哪怕他送出的是毒蛇之吻也得忍住。 史密夫的目光在三个参赛者之间游移着,最后落到秦朗身上,苍白的脸上竟然泛起一丝红晕,他向主持人点点头。 “好,下面决赛开始!请各位选手进入游戏装具。” 主持人一声令下,光滑的金属地板自动滑开,从地上升起三个巨大的金属球。金属球裂开,露出里面刚好可以容纳一个人的空间。 “怎么和之前的游戏装具不一样?”秦朗奇怪地问。 “因为决赛和前面的初赛不同,所以必须使用更高级的游戏装具。”主持人解释说。 “有什么不同?”秦朗追问。 “电脑将不会再提示任务内容,决赛的任务隐藏在游戏的各种事件中,参赛者必须从中找出正确的任务,并将之完成,最早完成的为胜者。” 主持人的话并不能够让秦朗释疑,游戏规则的改变和新装具有什么关系?但另外两个选手已经走进了金属球,不耐烦地催促说:“别浪费时间,不敢挑战就趁早退出吧!” 秦朗无奈地走进去,金属球合上时,他只觉得大脑的几个地方同时刺痛,然后他就“看到”自己正坐在一辆风驰电掣的警车上。迎面一辆巨大的货柜车呼啸而来,幸好秦朗及时抓住方向盘,否则就和它撞到一块儿去了。 他刚定下神来,警车上的无线电通话器就响了起来:“秦朗警官,新世贸中心发现疑似爆炸物品,需要你立刻前往协助。” “明白!”结束通话后,秦朗立刻就将警车加速至极限。新世贸中心是在那次恐怖袭击后重建的,是全市人民对抗邪恶的信心的象征。保护它,难道就是自己要完成的任务? 赶到新世贸中心的时候,大楼外面已经被警方封锁起来了,里面的工作人员正鱼贯逃出。警车、消防车、救护车一辆接一辆地赶到,到处都是警报呼啸和人们惊慌失措的声音,混乱紧张的场面就像是二十年前的那场恐怖袭击再次降临一样。 他一下车,立刻就有负责指挥的高级警官上前通报情况:“疑似炸弹在188楼的顶层。” “拆弹专家上去没有?”秦朗很自然地问。 “还在途中。”警官苦笑着说,“电梯的动力系统被破坏,只能够徒步走上去。” 秦朗抬头看了一眼,新世贸中心高达800多米,而且是尖顶结构,无法停靠直升机,靠双脚走上去,就算是体能再好的人起码也需要20分钟。 “就算拆弹专家上去也可能没用,因为恐怖分子留下了这个东西。”警官打开立体投影仪,投射出一个蒙面的恐怖分子形象。 “你好,秦警官!”恐怖分子带着嘲讽的语气说,“为了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我们精心炮制了一份礼物来送给你。炸药会在20分钟后爆炸,唯一可以解除引爆装置的钥匙就是你的指纹。希望你可以及时收到这份礼物。再见,如果有机会的话。” 秦朗的脑袋“嗡”的一声,感觉这段对话怎么如此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但时间已经不容他犹豫,他立刻就带队往上冲。 一路上都是络绎不绝的逃难者,看着他们,秦朗有一种看电影慢镜头似的感觉,那些人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他突然停了下来,同行的警员奇怪地问:“怎么啦?” 秦朗没有回答,心里默数着“一、二、三”,数到三的时候,他身上的电话就“嘀嘀”响了起来,是丽娜的电话。 秦朗心头狂跳,用颤抖的手指接通电话,为什么自己可以“预知未来”?也许丽娜可以告诉他所有的答案。 “秦朗……”丽娜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好好完成任务,不要挂念我,再见!” “丽娜!”秦朗急忙大叫,但是电话已经挂断了,重拨回去显示对方的电话因故障无法接通。 她最后那句“不要挂念我”是什么意思?秦朗突然想起了梦中丽娜被枪指着脑袋的画面,难道她正面临着危险? “长官,我们不可能再停留了。”同行的警员催促他说。 秦朗不理他,转身就往楼下跑。此刻的他已经忘记了炸弹、忘记了比赛和巨额奖金,他只知道,他绝对不可以再失去丽娜! “回家”的路似乎本来就在他的脑海里似的,他轻车熟路地驶到城郊一幢池塘旁边的民居。下了车,他没有直接去开门,而是猫着腰慢慢走到房屋的窗户下,就听到里面有隐约的声音传出。 “还有两分钟,他就应该跑到顶楼,他以为自己可以来得及拆除炸弹,但是他没有想到,那个炸弹上还有一个连锁装置,如果拆除炸弹,你身上的高压电就会接通。”那是录像里的那个恐怖分子的声音。 “我不会怪他的。”这是丽娜幽幽的声音。 “但他会怪自己,他会痛苦一辈子,哈哈。”恐怖分子得意地笑着说,“我真想看到他后悔莫及、痛不欲生的样子。” 听到这里秦朗不禁怒火中烧,拔出手枪正欲破门而入。但就在这时候,身后有人拉着他。 “这只是一个游戏而已。” 秦朗愕然回首,竟然又是那个神秘女孩。 “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是来救你的。”女孩解释说,“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和我一起退出游戏吧。” “说得没错!”他们眼前的房屋凭空消失了,变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的外面是秦朗和女孩,里面是丽娜和用枪指着她的蒙面人。 “你就逃跑吧,像上次一样,抛下她不管。”蒙面人讥讽地说。 丽娜紧咬红唇,脸上的表情既惊恐又痛苦,秦朗看在眼里心都碎了,他愤怒地用枪指着蒙面人说:“放了她,否则不管你是真人还是程序,我都要把你干掉!” “别上当!”女孩拉着秦朗说,“真的丽娜已经死了,她只是电脑程序而已。” “你错了!”蒙面人冷冷地说,“她是真的,她是电脑根据你的记忆制造出来的,拥有着和真正的丽娜一样的思想感情。” “朗,你走吧,不用管我。”丽娜泪流满面地说。 “为什么要走呢?”蒙面人反问,“你不是做梦都希望丽娜可以复活吗?完美人生就给了你这个机会。在你眼前的,就是一个完整的丽娜,只要你越过这面镜子,你就可以和她一起永远活在这个世界里。” 秦朗的枪不知不觉中垂了下来,蒙面人的话对他来说有着无比的吸引力,尽管他还没有恢复所有记忆,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不可以再失去丽娜! “这不是真实的世界!”女孩焦急地提醒。 “有分别吗?”蒙面人反驳说,“更重要的是,这个世界有外面不可能有的东西。” “但她是假的!”女孩声嘶力竭地说。 “不用说了。”秦朗突然坚定地说,“我愿意进去。” “很好!”蒙面人摘下面具,抛掉手枪,他竟然就是那个轮椅上奄奄一息的史密夫。 “你进来,我出去,我们公平交换。” 两个人一步一步地走近,眼看着就要和镜面接触了。女孩突然大声说:“丽娜!” 丽娜抬头看着她,两个女人(或者说一个女人和一个程序)之间顷刻间竟达成了某种交流。 “丽娜,我相信你对他的爱!”女孩恳求着说,“正因为这样,我希望你能够帮助他摆脱这个陷阱,让他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丽娜点点头,微笑着对秦朗说:“朗,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能够再爱你一次,我已经满足了。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说完她突然捡起地上的手枪,轰地朝自己头上开了一枪。虽然她只是电脑程序,但一切运行规则都是完全“仿生”的,子弹击穿她头部的同时,丽娜的身影消失了。 “不!”秦朗和史密夫都同时痛苦地大叫,那个巨大的镜子轰然粉碎,整个空间都随之塌陷。 金属圆球缓缓打开,秦朗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之中。他惊讶地发现,周围站满了警察,当中包括那个屡次帮助他的女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秦朗无力地问,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做了一场痛苦而迷惘的梦。 “全靠你才拆穿了游戏大赛的骗局。”女孩温柔地握着秦朗的手,微笑着说。 “游戏大赛是骗局?”秦朗不解地问,“但上几届冠军不是都获得了巨额奖金吗?” “他们骗的不是钱,而是身体。”女孩解释说,“神游公司开发出一种记忆提取和转移技术,可以把一个人的全部记忆转移到另一个身体上。试想一下,如果把一个垂死老人的记忆转到一个年轻人身上……” “那他就等于是获得了第二次生命!”秦朗恍然大悟,“所以他们让那些健康、英俊的参赛者入围,为的就是获得最完美的身体。” “第二关的惊悚测试,就要为了考验大脑神经的承受能力,以确保可以承受记忆转移所带来的刺激。不但这样……”女孩补充说,“他们还想在重生后继续享用以前的财富。所以他们捐的钱,其实是捐给他们自己的。” “那我到底是谁?”秦朗迫不及待地追问。 “你和我一样,都是警察。”女孩凝视着他说,“你是为了查明真相,而自愿修改记忆来做卧底的。” “那丽娜呢?我的意思是,真实的丽娜呢?”一提到这个名字,他的心里就忍不住隐隐作痛。 三天后,秦朗从国家记忆研究中心出院,他被修改的记忆已经全部恢复原状。他出院后的第一件事是——买了一束最纯洁的白玫瑰,来到天使墓园。 丽娜的墓碑就安放在这座安静的墓园里,游戏里恐怖分子放炸弹的阴谋其实是他记忆的真实反映。在真实的案子当中,秦朗拆除了炸弹,却等于亲手杀死了自己最爱的女人。虽然他后来把所有的恐怖分子都绳之以法,但却无法原谅自己。 “我知道你会来的。”年轻的女警再次出现,她的名字叫妮可,是秦朗工作上的伙伴。 “记得她最后的话吗?她从来就没怪过你!”妮可低声说,“别再责怪自己了。” 秦朗点点头,凝视着墓碑上丽娜的照片,充满柔情地说:“丽娜,谢谢你!” “案子虽然破了,但你知道最终结果变成怎样?”妮可今天来找他,其实就是想告诉他这件事的。 “还能怎样,被神游公司盗窃了身体的人都能够回来了吧?” “恰恰相反。”妮可苦笑着说,“我们在神游的系统里找到了那几个被转出者的记忆,他们都非常满意虚拟世界里的完美生活,不愿意回到这个真实但艰苦的世界。” “更可笑的是,有许多人知道消息后,竟然主动要求放弃身体,要进入到虚拟世界里生活。” 妮可看着秦朗发呆的样子,担心地说:“你不会也动心,想到虚拟世界里去寻找丽娜吧?” “不用了!”秦朗伸手抚摸着胸前,那里的肌肤上文刻着一个名字。 杀情 文 吴沉水 一、姐姐死了 我姐姐一年多以前死于车祸,当时她只有二十八岁。 出事的地点在离市区两百公里以外的高速公路上,她开着红色马自达6,时速高达130公里以上。那是一个秋天的清晨,天色微亮,横穿山岭和海边农田的高速公路上起了薄雾,路面能见度很差。头天夜里下的雨令路面一片湿滑,浓密的云层笼罩天空,即便费心观察,也无法瞥见哪怕一点儿日出的迹象。 在那样一片铺天盖地的灰蒙蒙中,姐姐开的车犹如一道红色利刃,强行劈开她身处其中的黑白世界的内核,那一刻,她闪亮耀眼,无人可敌。 我在脑子里无数次想象过这一瞬间爆炸的场景:秋意盎然、雾气弥漫的清晨,有一辆红色的车载着一个女人翻下山崖,它于顷刻间发出耀眼的火光,那一瞬间,有人死去,有人无知无觉。 一开始,警察断定这是一起交通意外事故,且过错方是司机。但这种说法持续不到一个月就被推翻,他们断定:这起车祸并非意外,而是蓄意自杀。 说她自杀的原因除了依照常识,一般人都不会在雾天开快车外,姐姐的运气似乎特别好,在她的车冲下山崖那一瞬间,有位起早去路边农田干活的村民正好目睹了车祸全过程。 据那个人说,在车子拐弯前一刻他看清了驾驶室内的女人:她双手握紧方向盘,两眼直盯前方,嘴角浮现决绝而狰狞的笑。 后来又有一个证据:我称为姐夫的男人——周荣斌先生在清理自己妻子遗物时发现她的私密日记,里面的句子充分表现了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所有的厌世悲观情绪。最关键的是,在日记的最后一页,姐姐用粗笔写着:我活够了,是时候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日记出现后不久,知名青年企业家周荣斌先生在他老婆死后不到半年,就低调迎娶了新太太,据说同新太太一起进门的,还有一个不到半岁的婴儿。 丈夫背叛婚姻显而易见,这大概成为压垮她整个脆弱生活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绝望了,所以自杀了——这听起来虽然狗血,可女人有好些不都这么脆弱吗? 因此,姐姐的死因是自杀,大家都这么认为。 除了我。 我知道那不是意外,那其实是一场蓄意谋杀。可惜我无法将之大声讲出来。 我是个先天性声带发育不全的哑巴。 二、调查真相 我找了一家私家侦探公司来调查姐姐的死因。我看中的这家公司拥有自己的网页,其业务范围除了跟踪、窃听、搜集出轨重婚证据、统计对方资产清单外,甚至提供离婚时必要的法律援助。 我专门打听过,这家侦探公司的老板不爱装逼,他不在乎委托人要不要离婚,抑或只是想拿捏证据谋取婚姻关系中的利益最大化。那个人讲求实际,不做超出自己工作范围以外的事,我要找的,就是这种不多事的侦探社老板。我还知道他有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他叫邵驹。 我选了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来到这家侦探公司。它坐落在一个老式居民小区中,位于一楼,有自己独立的小院落,种了一棵枝繁叶茂的三角梅。树下支着船木做成的粗犷桌椅,在这儿,我见到了侦探社负责人。 名为邵驹的男人身材中等,面目平凡,剪着短短的寸头,三十岁上下。他穿着短袖衬衫和普蓝色中裤,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腿黝黑且结实,看得出经常出入健身房。大概是因为在自家庭院内,他衬衫上的四个纽扣没有扣,脚上穿着蓝色廉价塑料人字拖,除了一双眼睛格外有神外,这个男人的长相平淡无奇到极点。 在我观察他的同时,邵驹也在观察我,我们互相打量了半晌,随后,我推给他一个牛皮纸袋。 那里面是我在姐姐死后便着手搜集的简报、照片和资料,与此同时,还有一本红色的定期存折,里面有二十万元。 每分钱都是姐姐赚的。从当医学院学生开始,她就有攒钱的习惯,她的收入并没有外人以为的那么高,刨除吃穿嚼用,能省下这么一笔钱,我觉得堪称奇迹。 这是她为我存的教育费,她从来对我都忧心忡忡,总是担心我有朝一日衣食无着,她老强调说我必须学点儿什么。 她一定没想到,这笔钱最后的用途竟然是在这事上。 “章小姐,你想证明周荣斌在你姐姐生前犯了重婚罪?”邵驹笑了,但他的笑意中带了明显的敷衍,“没用的,你姐已经死了,周荣斌当初的小三现在已经明媒正娶,这事翻出来又有什么意思?我说你一个残疾,不,一个小姑娘攒点儿钱不容易,赶紧收起来吧啊。” 我摇摇头。 “那是什么事?”邵驹笑嘻嘻地问,“你不会是想证明周荣斌现在的那个儿子不是他的种吧?” 他口气中的调侃让我很不喜欢,我飞快写下:谋杀案,我姐姐死于谋杀。 邵驹脸上的笑收了回去,他有些惊愕地看着我。 我用力地写着:车祸是人为的! 是的,车祸是人为的。刹车或者油箱一定被人动过手脚。姐姐一死,最大的受益人便是周荣斌与他新娶的太太,要说他们跟这事没关系,我绝对不相信。 可那起车祸早已盖棺定论为交通意外,我手上没有任何证据,我有的只是我相信姐姐死得冤。 然而我相信又有什么用?在这件事上,所有的同情早已烟消云散,人们通常只会佯装悲痛地对我说一句“真可怜”或“真遗憾”,没人会有耐性听一个哑巴“说”她的怀疑。 眼前名为邵驹的私家侦探沉吟片刻后,果断地摆手说:“不好意思,章小姐,我不是执法人员,你要击鼓鸣冤得上公安局,实在不行,你哪怕找报社媒体、上网挂微博都成。我这里,说白了就是一个帮人盯梢赚点儿小钱的地儿,你这么大的事,我真帮不上忙。” 我早料到他会如此,遂安静地把存折推到他眼前。 邵驹表情有些尴尬,笑着说:“章小姐,我不缺这点儿钱……” 他还没说完,我又低头从包包里掏出一份房产证,压到存折上。 那是我已故的父母亲留下的唯一值钱的东西,他们那代人赶上了集体分房的好时光。照这个城市日新月异的房价,这套位于老城区的商品房若脱手,价格当在一百五十万元以上。 邵驹的眉毛终于不自觉地跳了下。 我冷漠地注视着他,我知道今天的物质筹码已经给得够多,接下来需要加点儿情感筹码了。于是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眼眶立即泛红。我从来就知道我的相貌与泪眼婆娑这种示弱的表情出奇地相配。那是属于女性范畴的柔弱无助,再加上我是个哑巴,这种悲苦便显得越发有根有据,它还可能顷刻间将邵驹置于施加援手的强势一方——我想,这大概能满足他的男性虚荣心。 邵驹果然不自觉地目光转柔,尽管他脸上还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可我知道此人的心理防线已经松动。我再接再厉,眼巴巴地看着他,拿笔在纸上飞快地写:我只有一个姐姐,我不能看着她不明不白地死去,邵先生,求求你。 我来之前调查过邵驹这个人,我知道他来自小城市,是家中长子,从小没少代替父母照顾和管教下面的弟妹,他很重手足之情。 邵驹看到我写的东西,禁不住动容了,他退去油滑的笑脸,换上正经的口气说:“章小姐,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你要我做的事不在我们侦探社的服务范围内。这样好不好,我在市刑警大队也有战友,我托人帮你问问,看看能不能重新立案……” 我“啪”的一下合上本子打断他,垂下眼睑,狠狠咬了下唇,让眼泪刷地流下来。然后我抬起眼看他,重新翻开笔记本,用笔写道:他们会相信一个哑巴吗? 邵驹为难地皱眉,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我流下眼泪,却飞快地用手背擦掉。我不再纠缠不休,站起来,把桌上的东西收入背包,然后朝他微微鞠躬,快步转身离开。 我数着我的脚步,我想我不能走得太快,可也不能走得太慢,我在心里计算着时间。就在我快走出侦探公司所在的小区时,身后传来邵驹的声音:“哎,章小姐,等一下。” 我到这时才终于松了口气,转过身,直直看向他。 邵驹脸上绷紧,大概仍然心存不甘,可人已经跑到我跟前,便由不得他再优柔寡断。他伸出手,把我特地遗忘的笔记本递过来,没好气地说:“这种小姑娘把戏,往后别再让我看到。” 我接过本子,装作羞愧难当,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邵驹表情松动,语调稍微缓和了点儿:“算了,你那件事,我也许可以试试,但丑话说在前头,不管查出来的结果怎样,你都得冷静,好吗?” 我做出恰当的惊喜的表情,抬眼看他,轻轻地点头。 “我的价格不低,可也没离谱到要你卖房子的地步。把你那房产证收好了,别动不动拿出来。”看到我认罪态度良好,邵驹的口气已堪称温和,“行了,回家等消息吧。这事一有进展我就会通知你。” 三、杀人动机 邵驹的调查很快见效,一星期后,他把我找去他的办公室,声称发现了一些线索。 我是第一次踏进他的地盘: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间内一片杂乱,墙壁上、黑板上贴满了我姐姐车祸的图片、新闻报道,还有周荣斌的个人资料、周荣斌新娶妻子沈秀娥的照片和材料。 “你姐姐和周荣斌曾经是公认的金童玉女。”邵驹指着他们的结婚照说,“婚礼在丽晶大酒店举行,排场很大,来宾众多,很多人都记忆犹新。” 我当然记得,在姐姐的婚宴上,她穿着一袭雪白的鱼尾婚纱裙,那裙子裁剪得体,将她的身材取长补短,勾勒得柔媚动人。 可真相是,她本人胸部平坦,常年动刀见血,不苟言笑,跟女性美相关的很多形容词都用不到她身上。 为此,她曾经真诚地担忧过,在嫁给周荣斌后,她曾照着他的喜好改变过自己,穿自己不喜欢的裙装,描眉涂唇,看上去妩媚了许多,可我很不喜欢。 我于是直言不讳地说,她成了一个叫周太太的陌生女人。 那次姐姐与我不欢而散。 “你看这里。”邵驹飞快地翻出几张照片,同样是那场婚礼,不同角度,不同场所,相同的是里面都有一个年轻女子。 我微眯眼睛,邵驹指着那个女子说:“看,这就是沈秀娥,她来参加周荣斌的婚礼。据我判断,她跟周荣斌认识的时间很长。” 我在笔记本上写:“请直说。” 邵驹又翻开另外几张照片:“这是周荣斌的大学毕业合影,这是他回国创业的聚会,这是他公司上市的庆祝会,每张都有沈秀娥。” 他用一种平板无波的声音说:“周荣斌成年后生命中所有重要的时刻,沈秀娥都会出现,连他的婚礼也不例外,这说明一个事实,沈秀娥跟周荣斌早已关系匪浅。他们不是朋友,不是故交,而是情人,更直白一点,你姐姐的婚姻中,从来就不是只有两个人。” 我想笑一下的,但奇怪的是,我内在的长期以来与姐姐骨肉相连的某个部分却控制不住地隐隐作痛。我想起我的姐姐,从来不善言辞的外科女机器人突然涂脂抹粉,突然眉目嫣然,她含笑回眸处居然也有三分妩媚、三分爱娇。那时的她春光正好、韶华正盛,这个陌生的姐姐对我说,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她愿意为他洗手做羹汤,愿意为他从此温柔如水、小鸟依人。 我亲爱的、血肉相连的姐姐为了一个陌生男人改变自己。她想嫁他,想为他画眉点唇,想为他生儿育女,想娇柔博他欢心,想藏拙博他怜惜,古往今来多少女人都落入这样媚俗的圈套,可她们浑然不觉,甘之如饴。 闭上眼我还能想起她说过的话,她振振有词地说:“他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女人,这种感觉你根本不懂。” 我是不懂,但我更觉得不值。 我睁开眼,平静地对邵驹点点头。邵驹反而有些诧异,假意咳嗽了一下,继续说:“但周荣斌为何不娶沈秀娥,反倒娶了你姐姐?据我所知,沈秀娥家境虽然一般,但你们家也不见得好。” 他倒真是实话实说,我笑了笑,在笔记本上写:“因为当时他更爱我姐姐。” 邵驹一愣,差点儿就笑了,但我严肃地盯着他,在这句话下面画了画线,示意我没撒谎。 邵驹挑起眉毛,问:“真的?” 我肯定地点头。 “那可真是……”他皱眉想了想,想不到合适的词,于是放弃了,大而化之地说,“齐人之福,每个男人都想的,也不算稀奇。” 是啊,可是每个爱情故事都在教导女孩们爱情是唯一的,真爱是绝对的,这个谎言铺陈出一系列浪漫的梦想,我姐姐也不幸落网。 我提醒过她,可是她还是宁愿天真。我们姐妹俩从小到大争执很少,可为了周荣斌,我们差点儿反目。 “我查过沈秀娥这个人。”邵驹继续说,“她从小父母离异,跟着母亲长大。她母亲喜欢打麻将,这点在街坊邻里间出了名,很久以前,她因为打麻将输了很多钱,不得不跟一个男人同居。” 我在纸上问他:“然后?” “沈秀娥父母很早离异,她在单亲家庭的环境中长大,缺乏安全感,周荣斌这样成熟的精英男人就如救命稻草,一旦抓住,她不可能松手。所以她有谋杀你姐的动机。” “那周荣斌呢?他反而没动机了?”我沉默了片刻,再度问。 “从可能性上讲,你姐姐一死,他也是获益者,但他前面既然想享齐人之福,那么除掉你姐姐就没必要了。”邵驹笑了,“你不懂,家里红旗不倒才是能耐的体现。” 我看他,在纸上用力写:“如果妻妾之间没法平衡了呢?” 邵驹笑容一凛,随即撇嘴说:“那确实麻烦了。” 四、节哀顺变 又过了两周,邵驹找到当初姐姐车祸的目击者。 我坐上他的车跟他一道去看那个人。一路上邵驹原因不明地保持沉默,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嘴角紧抿成直线,开车的过程中,他始终双手握紧方向盘,盯着前方,像随时准备与劫车的匪徒作斗争。 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农田,有风,风吹得发丝纷乱。我恍惚想起,多少年前,在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跟姐姐经常手拉手在江边奔跑,看轮船来来往往穿梭奔忙,看灯火倒映入水中波光潋滟犹如梦幻。 可一转眼我们就长大了,一个开车翻下山崖,另一个为了证明她被谋杀而四处奔走。 一个人的生命何其渺小,消失便是消失,不在便是不在,犹如阳光下无声无息蒸发的水珠,谁会记得一颗露水与另一颗露水形状的不同? 我的心底忽然浮上一种渴望,像是为了读取风吹过田野留下的费解密码,我渴望倾听的某个声音在远处响起,我转头,写下一行字,拿给邵驹。 邵驹皱眉,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摇头断然拒绝:“不行,时间不够。” 我眨了眨眼睛,突然发现眼泪就这么直直流淌下来,我双手合十请求邵驹同意我去车祸的出事地点看看。我从来没去过,所有的事,有关她如何死去的细节,我都只是自行想象。 可在临死的前一刻,她想过什么?回溯一生的话,她会不会想起我们一同度过的童年?想起我们姐妹从未用语言交流,却心意相通的少年?想起我们逐渐长大后,渐行渐远的青年? 邵驹又一次拿我没办法,他厌烦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却加快车速,在分岔道上拐向我要去的地点。 我们很快就到了出事地点。邵驹小心地把车停在路边,我推开车门,之前被撞毁的栏杆已经修复,山风疾棘,四下蒿草遍野,怪石嶙峋,乍眼望过去,仿佛地底潜伏着不知名的恶兽,须臾之间,便会扑起伤人。 我闭了闭眼,崖底有人在召唤我,我断然地跨过栏杆往下走。 没走几步,邵驹从后面飞快地追上我,拽过我的手臂一拉,怒问:“你下去干吗?” 我听见她在叫我,她在跟我说话,她低声呢喃,我必须集中全部心力,才能听见她那无法用语言传递的信息。 我努力掰开邵驹的手。邵驹愣住了,他呆了几秒钟,然后抢先跨行几步赶到我前面,回头恶声恶气地对我说:“跟着,照我的脚步走!听见没?不听话摔死了活该!” 我跟着他往下走,有点儿难,可没关系。接近底部是一片河滩,邵驹停了下来,回头看我,目光罕见地有些怜悯。 我知道就是这里了,石块上有擦不去的黑色痕迹,据说当时车子先撞到这儿,然后停下来,很快就油箱漏油,发动机着火,继而爆炸。 那时候她已经死了,我知道,她不会有求救无门的恐慌和痛苦,可我也知道,一声巨响之后,她成为一具焦炭,幸亏她在医院留下了牙医记录,否则人们不能断定死者是不是她。 谁还记得曾经有个女人存在过、活动过,在这个我们共同呼吸生存的时空?谁还记得有个女人跟我们一样会走会跳,她曾经笑靥如花,曾经动人心魄? “那什么,节哀顺变啊。”邵驹忽然说。 我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又流下了眼泪。我用手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邵驹看不过去,咳嗽一声,递过来一条叠成四方形的手帕。 “拿着,干净的。”他不自然地说。 我点头,接过去擦眼睛,然后久久地凝视那块石头。 他在我身边有些生硬地说:“别太难过,啊,你过世的亲人不愿意看到你这样的。” 我没理会他,他继续艰难地说:“我是说真的,就拿我自己说吧,我妈过世那会儿,我也是难过得睡不着,天天想着要是我不去当兵,老实守在她身边就没事了,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觉得往后日子没法过。你猜后来怎么着?” 我转头看他,邵驹眼神悠远,慢慢地说:“后来我整理遗物的时候才发现,我妈给我打了件毛背心。那时她已经生病了,可还是每天打几针这样弄完它。那毛背心的样式可真土啊,可厚实暖和,一点儿不含糊。我看到那件毛背心就不难受了,我跟自己说,我妈临去都惦记着我别冷到,她怎么舍得我难过呢?”他冲我淡淡一笑,说,“你姐也是,你不是说了你们姐妹俩感情很好吗?她肯定舍不得你难过的。”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是的,她是这样的人,我们一起分享过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弥足珍贵的美好事物,她向来善良体贴,她确实舍不得。 但在这样的姊妹情面前,我悔恨莫及,我想如果重来一次该有多好,我一定争分夺秒、竭尽所能地对她好。 五、目击者 我们临近中午才到目的地,找到那个目击者的家中时,他正在院子里吃饭。 目击者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名叫黄英豪。他皮肤晒得黝黑,脸上过早添加了皱纹,眼神混浊。邵驹一进门,他便现出敌意,没等邵驹把话说完,这个男人便站起来把我们往外推搡,嚷嚷着“问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邵驹一出手将他反手扭住,黄英豪立即蔫儿了,打量他的眼神戒备而畏惧,而看向我时却目光闪烁,不敢直接和我目光接触。 “坐下,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邵驹反客为主,推他坐在院子当中,自己搬过来两把椅子,一把给我,一把自己坐。他问,“黄英豪,去年你目睹了公路上的一起车祸还记得吧?你跟人说,觉得那女人是自杀的。” 黄英豪迟疑了下,回答说:“记得。” 邵驹指着我说:“看见没,这就是那女人的妹妹,我现在当着她的面再问你,你怎么就觉得那女人是自杀的呢?” “我……我看到她拐弯后直直冲下崖,中间没打盘。”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说。 “你还说你看清了那个女人,你说她笑得很瘆人,是不?” 他转过眼珠,点头说:“是我说的。” “你当时去干活?几点?” “大概早上六点。” “你们家的地在公路南边?” “是啊。” 邵驹冷笑了一下说:“你从北往南走,那车是从南往北走,当时它的车速在每小时130公里以上,那天早上还起雾,能见度不超过五米,就这么一秒钟的时间,你居然能看清车里坐着什么人,你难道是火眼金睛?” “我……我记不清了。”黄英豪开始结结巴巴地说,“可我看到它撞了栏杆翻下山崖,这个没错。” “是没错,是人都猜得出来。”邵驹盯着他冷冷地说,“可你凭什么说人家自杀?” “我……我就是这么觉得,我说出自己的看法怎么啦,这不犯法吧?”他的口气硬起来,开始耍赖。 “如果你事后账户里没有不明不白地多了十万块,这事就不犯法。” 我心里一紧,忙转头看向邵驹,邵驹冲我点点头,继续说:“这个女人如果是被人谋杀,你这就是帮忙掩盖罪行,也是要判刑的,你懂不懂?” 黄英豪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只是一时贪心拿了点儿钱,我可没想帮谁,我什么也没干。” “说实话吧。”邵驹淡淡地问,“你压根儿就没看到过那辆车怎么出事的,对吧?” 黄英豪犹豫了几秒钟,终于点点头。 “有人给你钱,让你出来做这个目击证人?” 黄英豪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认识那个男人。可我记得,我们谈的时候,他中途接了个电话,叫了声沈小姐。” 沈小姐,沈秀娥。 我的指甲掐入自己掌心,一阵尖锐的痛袭来。 六、日记本 从所谓的目击者家中返城后不到两天,邵驹又给我留言,声称他找到了当初姐姐出事时开的那辆车的残骸。 “可惜损坏严重,而且时隔一年,丢在垃圾场一年,能找到的有用东西几乎没有。”他说。 我在目前居住的地方接待了他,老城区租住的小公寓,房子很旧,墙壁上渗透着积年的水痕,蜿蜒宛若墙壁自身的肌理。我为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安静地等他的下文。 “但我还是找到这个,顶着臭烘烘的味道和垃圾把它翻出来可不容易。”他递过来一个小透明塑料袋,里面有一枚烧黑了的胸针,但却能看出雏菊的形状。 我心里一震,伸出手时微微颤抖。 “这应该是死者的遗物,她看来很喜欢雏菊啊。”邵驹若无其事地说。 我深呼吸了几下,接过去,无声地说谢谢。 “你这里不错。”他四下打量,“挺干净的。” 他指的是擦拭得发亮的地板和木制家具,我勉强笑了一下。 “把时间用在做家务上是个好习惯。”他微微一笑,随后站起来,凑到我的客厅墙壁上,指着上面的一幅油画,饶有兴致地问,“你画的?” 那是一幅很简单的风景画,一望无际的草地,远处有蓝天,近景处有大簇盛开的黄色雏菊。 我条件反射般站起,跳起来想挡到他跟前,一迈开步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又收回了脚。 邵驹仿佛没看到我的动作,自顾自笑了笑说:“画得蛮好,你也喜欢雏菊?你们姐妹连喜欢的花都一样。” 我咽下一口唾沫,默默看他,随后在纸上写了一行字:你还找到别的东西了吗? “没有。”邵驹把视线从油画那转到我脸上,摇头说,“我说过,车子残骸原本就受损严重,就算有什么,爆炸那一下也很容易毁了。如果我是科学家,有实验室化验样本倒还有可能找着线索,可现在没那么好的事。” 我有些黯然。 邵驹话锋一转,问:“听说你姐姐去世前留下一本日记?” 我点头。 “上面留了类似遗书这样的东西,所以周荣斌会对外宣称,你姐姐因抑郁症而自杀?” 我再度点头。 “可在你姐姐生前工作的医院,所有认识她的同事都记得她是一架非常强悍的‘工作机器’,上手术台做手术五六个小时是常事,她出事之前一星期还主刀了三台高难度心脏手术。这样的工作强度,抑郁症患者能扛得住吗?” 我眼睛一亮,在纸上迅速写:“她不可能有抑郁症。” “毕竟你姐姐生前从未因抑郁症就诊过,周荣斌这么说也只是推测,他的证据还是来源于那个日记本。” 我的心怦怦直跳,定定看向他。 “以你对你姐姐的了解,你觉得她会写日记吗?” 我坚决摇头。我写道: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多愁善感。 邵驹看着我说:“没错,这才符合我对她的判断。所以我对那本日记很好奇,不知道周荣斌有没有销毁它,毕竟他新娶了沈秀娥,留着亡妻的日记本不太吉利。我想请你委托我,上周家要回你姐姐的遗物。” 七、证物疑点 邵驹采用的做法很光明正大,他打着我的旗号直接找上周荣斌。邵驹对周荣斌说,为了不影响他与后妻的感情,作为善解人意的前娘家人,我想将姐姐留下的书籍、日记、衣物拿回,也好睹物思人,做个念想。 周荣斌据说半信半疑,他提出见见我再说。我一点儿也不想看见他,但这次避无可避,于是我答应了。 我们约见在周荣斌家附近的一个咖啡厅,我由邵驹陪着,穿了一身黑色丧服,脸上涂了粉,头发直直披散下来,尽量装扮成一个忧郁内向的哑巴女孩。我们没有等多久,周荣斌就来了,看到他的瞬间,我忽然想把桌子上的玻璃杯敲碎后给他狠狠来一下。 周荣斌一进来就牢牢盯着我不放,目光震惊,脚步踉跄,他哑声喊了句:“阿敏?” 那是我姐姐的名字,我们姐妹长得有点儿像。 他离近了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神复杂,随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所有男性社交技能迅速回归,他甚至带着几分关切,假惺惺地问:“小妹,我们得有好几年没见了吧,你……还好吗?你越大越像你姐,我刚刚差点儿吓一跳……” 我不耐烦听他这些,冲邵驹扬了下巴。 邵驹说:“抱歉啊周先生,章小姐委托我来代表她发言。来意我在电话里已经跟你讲过了,不知你的看法……” 周荣斌一直看我,似乎专注于在我脸上寻找与姐姐相似的痕迹,他问:“小妹,你一个人过得好吗?生活上有困难没?现在做什么工作?你姐姐虽然不在了,可我还能替她照顾你……” 我瞥了他一眼,打开笔记本写:不麻烦,我很好。 他摇头说:“你姐当初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她走了,可还有我。我不是跟你说客套话,如果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你尽管说。” 我看了邵驹一眼。 邵驹笑呵呵地说:“周先生不用这么客气,章小姐今天的来意,主要还是想把姐姐的遗物好好保管,这也是人之常情,您说呢?” 周荣斌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看着我。 我不想继续浪费时间,于是干脆在纸上写:给我,姐姐不会高兴自己的东西留在沈秀娥眼皮底下。 周荣斌看了这句话,脸色骤然变了,然后他似乎陷入某种往事中挣扎。他揉揉太阳穴,对邵驹说:“我过两天让人把东西送过去。” 我在纸上写:我要姐姐的日记本。 周荣斌诧异地看向我。 “那是能证明她活过的东西。”我写道,“希望周先生成全。” “不是我不给,那个日记我已烧给她了。”周荣斌有些尴尬,低声说,“我们都觉得,那么私人的记录,以阿敏的性子应该不会愿意被外人看到。” 我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瞬间握紧拳头。 邵驹微一沉吟,随即说:“那就算了,其他东西请周先生尽快送来。” 周荣斌点点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拿起笔,飞快地在纸上写:我姐姐的遗书,听说写在日记最后一页? 周荣斌低头默认。 “她是出事当天写的吗?”我在纸上问他。 “不是,出事三天前。”周荣斌哑声说,“小妹,我很愧疚,这件事我也不想的,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心里原来那么悲观……” 我没让他说完就拿起餐桌上的水杯,把一整杯水泼到他脸上,然后抓起自己的包飞快站起,离开这个男人的视线范围。 我没法不愤怒,他怎么能当面扯谎如此顺溜?出事三天前,姐姐当班,她要做的工作很多,包括带实习生,参与会诊,还要劝病人抓紧动手术。她根本没时间回家,怎么可能在家里的日记本上记下自己想去死的话语? 那本日记是伪造的。 八、是谋杀 “那本日记是伪造的。”邵驹也说,“也许连伪造都称不上,它只是被有心人宣称曾经存在过而已。看来车祸确实是人为的。” 他兴致勃勃地抢过我的笔,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上歪歪斜斜的箭头,说:“通常要让一辆车达到翻车爆炸,最简单的做法,是在刹车上动手脚。可死者是从市区开上高速才出事的,在此之前,她起码连续驾驶了两个小时以上。” 我不太明白他的问题所指,皱起眉头。 “你不明白为什么刹车不能过早失灵?”邵驹叹了口气说,“原因很简单,比起在市区,高速上翻车更容易致人死亡。” 我有些明白了。 “还有爆炸。事实上,现在很少有车子翻车后会爆炸,又不是拍美国大片,哪来那么多火爆场面?那么油箱的问题就显得很突出。”邵驹在纸上飞快地画了一个四方形,指着说,“这是现在多数车子的油箱设计,通常是塑料材质,出厂前都经过了冲击和高温测试。它安装的位置在后排座椅下,就算把车厢撞扁也不会爆炸,我观察了残骸,车子会爆炸,只有两种可能。”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顿了顿说:“第一,车内本身携带有易燃易爆品;第二,有人对油箱动了手脚。” 我拿过他的笔,在纸上写:刹车和油箱都有问题? “可以这么说。”邵驹点头,“章小姐,动手的人一定很熟悉汽车,不然不会拿捏得如此精准,他是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要人命。看来,你姐真是挺招人恨的,她干什么了?”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干什么了?她只是进入拥挤的婚姻,她想要维护身为妻子的尊严,她天真到愚蠢,可她罪不至死。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快速的心跳,保持面容平静,然后我提笔写:周荣斌是汽车改装爱好者。 邵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点头说:“我明白了,我会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证据足够翻案之后,我会托警队的老战友,让警方介入调查。但是章小姐,我还是循例问一句,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蓦地抬眼,他目光沉静,但不乏温和怜悯。 我不知道这种怜悯从何而来,我想也许是因为周荣斌也不一定,从那天他的表现上看,他对当日的行为也许懊恼忏悔了。他将姐姐的遗物收得整齐干净,交到我手上时,可以看出都被慎重对待过。 可物是人非,这一场旋涡,早已将我们每个人拖入其中,不死不休。 我郑重地写:我想好了。 邵驹叹了口气说:“如你所愿。” 几天后,他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在我姐姐出车祸前,沈秀娥曾密切接触过周荣斌所在的改装车俱乐部教练,并以入股那个人组建的改车网为由,给那个人的账户打入巨额金钱。其目的不言而喻,但周荣斌在得知一切的情况下,仍然在权衡各方面利弊后选择了沉默,甚至伪造出所谓的自杀日记,帮忙掩盖了这起谋杀案的真相。 九、真相 后来的一个傍晚,下着雨,我做自己的晚饭,菜肴有鱼有虾,我甚至开了一瓶波尔多红酒,酒液注入晶莹剔透的玻璃杯,猩红若血液。 电视上播着本地新闻,女主播缺乏感情地念,警方今日拘捕一名周姓男子连同他的现任太太,警方怀疑他们参与制造一起车祸,谋害该男子的前妻。 我冷漠地听着,举杯向墙上的雏菊油画致敬,然后抬头看向窗外,雨水潺潺,这是一个注定好眠的夜晚。 门铃突然响了,我放下酒杯,走过去开了门,快递员头顶着雨雾站在我门口。 “章小姐,有你的包裹,请签收。” 我接过去签了名,但我从未订购任何东西,住到这里以后,也与昔日的社交关系网一刀两断,谁会认识我呢? 我用裁纸刀拆开包裹,里面是一个包装严实的牛皮纸袋,打开了,是一沓厚厚的复印资料。 我抽出来一看,顿时觉得全身血液像被人抽空了似的浑身冰凉。 过了好久,我才找回自己的意识。我深呼吸了几下,抖着手拿起电话机,这是房东附赠的,我住进来半年多,今天才第一次使用。 邵驹很快接了电话,他的声音温和中带着期待:“章小姐吗?” “你想干什么?或者,你想要多少?”我久未说话,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 邵驹沉默了一会儿,反问:“你以为我在勒索?” “不然呢?”我语速很慢地问,“你连我做整形手术的记录都弄来了,费这么大工夫,难道只是贵公司的附赠服务?” 邵驹叹了口气说:“你误会了,我不过是想要你亲口告诉我真相而已。” “真相?”我笑了,缓缓地说,“真相就是,有人死于非命,有人该付出代价。” “谁死于非命?死者名为章敏,可你活得好好的。”邵驹步步紧逼道,“那死的是谁?你在替谁报仇雪恨?” 我张开嘴,却发现自己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那是一种静默的哀痛,是我终生想起来都会痛不欲生的过往。 “那是你妹妹对吗?替你死去的,是你那个不会说话,但喜欢雏菊,会画油画的妹妹,对吗?” 是的。我的妹妹,我沉默的、爱我的妹妹,她替我死去了,没了,消失了。 窗外雨声淅沥,似乎永远没有下完的时候,从我们出生,到我们死去,一直有雨。 “以你的聪明,该猜到了绝大部分事实。没错,我才是章敏,死去的,是不会说话的章蕙。”我凝视着墙壁的油画上大朵灿烂的雏菊,哑声说,“出事那天晚上,她开了我那辆车,她不知道那辆车被沈秀娥的人动过,如果不是她,死的就是我。” “为什么她连夜开车上高速?” “因为她收到一条有心人传给我的信息,说周荣斌带了沈秀娥去附近的海边度假。我当时情绪很不好,没带电话,一个人躲起来。她找不到我,以为我愤然跑去抓奸,她生怕我贸然过去会吃亏,所以才想赶去帮我。” “你们感情很深。” “是的。”我嗓音干涩,木然地回答,“我们不是一般的姐妹情谊,我们俩,就像一株植物上分别张开的两个枝丫,她是我退一步的状态,我是她进一步的模样。她经常说,我就如另一个她,另一个会说话、能自由出入社会、能流畅与人交流的她。类似的感觉我也有,她是另一个我,另一个沉默的、向内生长的我。” “所以她的死,好比你的一部分也死了。”邵驹停顿了一会儿才问,“事发后,为什么尸检上的牙齿记录显示是你的?” “我把自己的医疗卡给她,我曾经是医生,行这种方便不难。” “所以你索性将错就错,可为什么这么做?你以章敏的身份报复周荣斌他们不是更方便吗?” 我看着手里的红酒杯,晃了晃,然后用低低的声音说:“你不懂,邵驹,对我来说,章敏已经死了,她该死,有资格活下来的,是章蕙。” 邵驹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轻声说:“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利用我。” “我别无选择。”我说,“不是辩解,而是事实如此。我需要一个经验老到的私家侦探,靠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他们。”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其实,周荣斌并没有参与谋杀。”邵驹想了想说,“你跟他夫妻一场,该知道这个人不是穷凶极恶的,他的性格也许优柔寡断,但却不是能狠心杀人的。但无论如何,这次的事对他打击够大的,听说他被警察带走时,整个人都走不动路了。” 我没有说话。 “周荣斌失去了重要的人,你也失去了重要的人,恕我直言,在这件事里,没一个人是赢家。” 是的,我单手掩面,无声无息地流下眼泪,就算周荣斌夫妇得到惩处又如何?我最亲爱的妹妹不在了,她的缺失,就如有人用利刃切割下我身体上的某一部分一样,有生之年,那个伤口都将永远溃烂,无望愈合。 我捂住口鼻,我想我到了今天这步田地,早已无所畏惧,没有什么不能舍弃的了。就如一个沉到水底的人,等待的无非是漫长的窒息而已。我擦擦眼泪,回了神,淡漠地问邵驹:“我是利用了你,抱歉,你说个数,我尽力补偿你。” 邵驹长长叹了口气,说:“如果我真的居心不良,在你露出破绽时,我便可以甩手离开。可我等到整件事结束,才把东西交给你。说来好笑,可是我真挺想告诉你两句话的,一个是我不是傻瓜;二是,这些东西随你自己处置,我不会越俎代庖。” 他轻声问:“章敏,知道我为什么明知受骗,可还愿意帮你吗?那堆资料里有张你跟你妹妹的合影,该是好几年前拍的,那时候,你们俩都笑得多好看。我看着你们那张合影,突然就不忍心去揭穿你,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从没见你笑过。” 他最后叹息说:“章敏,这些东西要怎么处理你看着办。我只说一句,不是人人都能重新开始,你妹妹拿命给你换了这个机会,可千万别浪费了,你说呢?” 我能说什么?我抬头望向墙壁,那幅她亲手绘制的风景画栩栩如生。我以前经常笑说她画风写实,笔触却幼稚,可直到现在,我才猛然发现,她画的东西如此温暖,每朵雏菊,都绽放出金黄色的光晕,都在努力挤着脑袋欣欣向荣。 海棠杀 文 米也 1937年8月,“八·一三”事变爆发;11月,上海沦陷。 一、倨傲的军官 华丽沉重的大门“哐当”一声被狠狠撞开,白俄乐队的演奏被生生掐断,水晶吊灯的光华似乎也一时停止了流转。几十个军人整齐划一、生硬沉闷的脚步声让原本热闹非凡的大厅变得一片死寂,奢靡慵懒的气息穿过洞开的大门逃窜殆尽。 一名年轻的日本军官负手站在大厅的醒目位置,神情倨傲。他身后的十几名士兵亦是气焰冲天。 天香阁是上海租界新兴的娱乐会所,由罗氏集团与欧资合办,规模宏大,品位高端。开张一个月便声名大噪,会员荟萃了上海各界名流与诸方洋人特使。却不知这个突兀的闯入者是何身份,行事如此乖张。 “原来是向野先生。”罗庆华由服务生引出,一身青色长衫,挺拔俊秀,气度不凡,他对那名日本军官拱了拱手,“阁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听了罗庆华的话,几名华人顿时恍然,与身边的外宾低声交谈起来。很快,在场的多数人都知道了这名军官的身份。 向野英吉,近来风闻上海滩的日本驻沪某部大佐,手段狠辣,行事血腥,军功累累。 “听说,这里有一枝海棠花,很美。”他的中文口音有些生硬,“我特地来观赏。” “原来是找郁棠的。”罗庆华笑道,“那倒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海棠花娇嫩,经受不起这等大场面,还请向野先生多多包涵。” 向野英吉倒也干脆,挥挥手,示意手下士兵退至门外,自己在几名服务生的引导下入座宾席。乐队的演奏即刻换成了日本民乐,大厅里的气氛终于开始回温。 “这次有些麻烦,得去叫郁棠下来。”罗庆华对一名服务生低声吩咐道,“让她好好打扮……”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缠绵悱恻的《红豆词》凭空多了几分妩媚,一名年轻女子从楼上扶梯款款走下来,一袭纯黑的丝质鱼尾裙紧裹着玲珑曲线,衬得她肤色嫩白,步步生姿。她似乎刚沐浴不久,微鬈的长发还透着潮湿的水汽,随意散落在裸露的肩上,精致的瓜子脸看上去未曾仔细上妆,唯有黑色的眼线,勾画出夜上海的妖娆。 她虽然略显疲容,脸色也有些苍白,但与周身打扮相衬,偏偏显出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妖娆美感,夺人心魄。所有人仿佛都失去了心跳与呼吸,目光齐刷刷地倾注在这个女人身上。这女子明明只一袭黑衣,却压得满室华彩皆黯然失色。 “听见楼下有些奇怪的响动,我来看看。这是怎么了?”她的声音不似唱歌时那般柔润,带了些暧昧的低哑。 “咳,郁棠,是向野先生特地来看你了。” 罗庆华轻咳几声,厅内其余人方才回过神来。向野英吉缓缓站起身,执杯遥敬道:“黑色的海棠花,很美,歌声也很好听。” 施郁棠勾了勾嘴角,轻笑道:“向野先生,幸会,您的中文说得很不错。” 其余宾客的议论声也渐渐响了起来,几个洋人站起身,用蹩脚的中文说道:“主眷顾你!幸运儿,第一次来就见到了海棠花!我们,入会三个月了,还是第一次见到!” 向野英吉不免露出得意之色,当下高声问道:“不知在下今日能否邀请海棠花共进晚餐?” 话音刚落,没等施郁棠回答,宾席间已起了不小的骚动。这些权贵富商一向心高气傲,刚才已尽量克制着对向野英吉傲慢做派的不满,此时又哪能让他抢了先,纷纷站起向施郁棠发声邀请。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还请大家先静一静。”罗庆华及时出声道,“诸位都是体面的绅士,相信也都懂得怜香惜玉,别让郁棠为难噢。” “罗老板说得不错,大家都是识货的,天香阁的海棠花,当然不能仅靠几句白话就被请了去。”一名华商应道,有意无意地朝向野英吉看了一眼,“今日算我做东,大家尽管吃喝,只求郁棠小姐能献舞一曲。” 几个狠角色争相开出价码,更有人当场便从怀中掏出金表、钻戒来,命侍者呈上。向野英吉傲然一笑,利落地从胸前摘下一枚军功勋章,大步走上前去,交至施郁棠手中。 厅内人顿时木呆,哑然一片。军功勋章不比珠宝奢华,却有一种冷森森的震慑力。向野英吉狂放至此,确实叫众人吃惊。 施郁棠显然也是始料未及。她怔了怔,随即将勋章还给了向野英吉,道:“承蒙向野先生厚爱,郁棠不敢。” “不知海棠花,肯不肯给这个面子?”向野英吉神情自若地接回勋章,追问道。 施郁棠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笑道:“向野先生腰上的烟斗真是别致,我可喜欢得紧呢,怎会不答应?请稍等,郁棠一会儿就来。” 二、天降海棠香 纤柔的手指在胭脂香粉间灵活地游走。眉笔淡扫便成柳叶婀娜,绛红轻抿即绽唇上花开。鬓角几绺青丝垂落,顾盼之间风韵十足。 天香阁以海棠为魁首,海棠却是无香之花。不是海棠不识香,只因未上“红嫣”时。 “红妆之下,更是娇艳动人。”向野英吉放肆地盯着眼前换得一身红缎旗袍的女人,满眼的惊艳与痴迷,“海棠花,刚才为什么穿一身黑色?” 施郁棠正在沏茶,闻言顿了顿,抿嘴一笑:“向野先生还是叫我郁棠吧,刚才匆忙下来,一时慌乱,让您见笑了。” 向野英吉见她亲近可人,大为惊喜:“一直想问问,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郁’,是香气。”施郁棠纤细的手指摩挲着杯沿,指上的蔻丹艳得仿佛要滴出血来,“‘棠’,就是海棠花了。” 向野英吉不失时机地凑近她的脸,近距离下只觉暗香撩人,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施郁棠不留痕迹地避开他要揽过来的手,面上笑容不减:“海棠其实没有香气,只是这样叫着好听罢了。” “很好听。”向野英吉没能一触佳人娇躯,眼中略有遗憾,“海棠怎么会没有香气?我面前这一朵,就香得很。” “向野先生说笑了。”施郁棠拢了拢耳边的黑发,“郁棠身份卑微,只在天香阁受人宠爱,外人到底是瞧不起的。” 她这番话说来颇带伤感,双眼低垂之态更是楚楚可怜,令人观之不忍。向野英吉呼吸一窒,脱口而出:“跟我在一起,上海滩谁敢不敬你!” 施郁棠蓦然抬头,眼中一亮,却又黯淡了下去,摇摇头:“向野先生年轻有为,身边必有佳人相伴。郁棠自知分量,不敢妄想。” 侍者送来几盘精致的西点,暖黄柔软的外观温顺可爱,鲜亮的果酱更是甜美诱人。向野英吉殷切地将瓷碟推至她面前,道:“像你这般风情的女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军中的女人呆板无趣,不提也罢。” 施郁棠笑了笑,稍作沉默,道:“真是抱歉,我有些不舒服,可否下次再谈?过两日天香阁有场舞会,向野先生一定要来。” “当然。”向野英吉见她急于脱身,略有不快,但舞会邀请又大抵使他满意,只好作罢。 天香阁夜间收场较早,过了十二点,大厅便准时关闭。 罗庆华照例送走宾客,安排人收拾了会场,才上楼回屋。经过楼廊,看见拐角阴影处站了个人:施郁棠垂首靠墙而立,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进来说话。”罗庆华低声道,并无意外之色。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罗庆华将门闩实,回身问道:“怎么样?可曾出了什么乱子?” “还行。”与他的谨慎相比,施郁棠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日本人十分狡诈,你要小心应对……”罗庆华说到这里,脸色忽地一肃,“这是什么?!” 施郁棠已经卸去浓重的晚妆,素颜亦是动人。此刻的她,与其说是个艳传四方的交际名媛,不如说是个闺阁中的兰质女儿家——当然,罗庆华惊诧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她左臂上别的一块黑布。 “立光回来了,是个铁盒。”施郁棠的神情有些恍惚,“我连发了几个电报催他,也没见他回来。如今被装在盒子里,总算被人捎回来了。是日本人派人捎回来的。” 屋内一片死寂,谁也没有再开口。罗庆华几次张嘴,都说不出话来,手脚阵阵发冷。 宋立光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死的?这些都没有问的必要。在这样的年代,死人的事太稀松平常了。 他的至交。她的爱人。 美艳动人的交际花在一次应酬里认识了出身名门的青年才俊,两人一见倾心,再遇钟情——真不算什么新鲜故事,要说真有什么不同,便是她来自天香阁。 何谓天香?天降人间之香,杀云下猪狗之命。 “其实我也算幸运,仇怨方生方消,爱恨情仇,家耻国辱,可以一并报了。”施郁棠目光异样冷峻,“我见到了立光的烟斗。向野英吉——自己送上门来,倒也省心!” 三、小女子报国 “你真的决定了?”罗庆华再次问道,“上了香,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么漂亮的海棠不带些香气,老天也不会答应。”施郁棠收回了放在窗外的视线,转过头来勾了勾嘴角,“我记得我的‘红嫣’早就配好了,怎么还没送来?” 天香阁不是一处简单的奢靡会所。天香阁的女子多数都有特制的香,这些迷香足以醉倒所有她们想要捕获的男人,完成军统戴局长的一个个指令。这些指令通常都由宋立光传达,意外的是两个月前,宋立光和他的秘书林红突然失去了踪影。 施郁棠的香名唤“红嫣”——红颜一顾倾人城,眉目嫣然乱乾坤。这香与人,倒真是相配。 “我在跟你说正经的!”罗庆华沉声道,“我要为立光负责,你是他的至爱,他是我的至交。” “罗老板,我不是在和你说笑。把‘红嫣’给我吧。”施郁棠隐去了那抹轻浮的笑意,脸上有一种决然的庄严,“大丈夫报国无需理由,小女子为爱人报国,不可以吗?” 良久的沉默。 终于,罗庆华缓缓摊开手,露出一个被抓得变形的丝袋。 “这‘红嫣’,足一年的量,你拿去吧。” 向野英吉算是日本人中少见的英挺高大一类,换掉了平日的军装,一身裁剪得体的燕尾服,倒也不招人讨厌。施郁棠火红的大裙摆礼服随着舞步翩跹荡漾,恰如花瓣的舒展开合,妩媚撩人。两人步伐协调,配合默契,的确令人赏心悦目。厅中人都知道向野英吉是施郁棠特邀的舞伴,倒也无人上前挑衅。 “你跳起舞来,更像一朵花了。”向野英吉深吸一口气,显然真心多于恭维,“而且,还是朵香花。” “向野先生舞步很熟练啊,是特别学过吗?”施郁棠眼波流转,更显娇美,脚下却乱了几拍,“我倒是惭愧了。” “哪里。”向野英吉只觉她那一低头一举首之间香气四溢,有些惊奇,“你用的是什么香水?气味很独特。” “不是什么好香水,只是些小玩意儿,自己没事时调着玩的。”施郁棠答道,“是不是气味不好?我下次一定换了。” “不,不,这气味正好。”向野英吉连忙道,“你做得很好,这个味道很讨人喜欢——是不是累了,不如我们去旁边喝几杯?” “好。”脑中有些昏沉,施郁棠的笑意凝了凝,但恰好被颔首的动作掩盖住,未曾让旁人发觉。 衣香鬓影,盛服华装,她以为自己早该习惯了,然而穿过人群的时候,满目缭乱的奢华还是让她产生了一些轻微的恶心感。 ——也许香的确用得过了。 大量冰凉苦涩的液体被灌入喉中,施郁棠的眼中禁不住多了几分迷离。 “你是不是醉了?”向野英吉直直地看着她。 施郁棠含笑,眉眼间俱是风情:“恐怕还是您先醉呢。” “我已经醉了。” 向野英吉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一只手。她仍是笑着,没有其他表情,也没有躲闪。 “我们上去休息吧。” 不同于大厅中的喧嚣,二楼静得有些肃穆。忽然,一阵敲门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罗老板,罗老板——” 门应声开了,罗庆华看着慌乱的服务生,皱眉道:“什么事?” “大事!”那服务生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方才去施小姐房里收拾,看见桌上的丝袋全空了!” “什么?她全用了?”罗庆华吃了一惊,“你可看清楚了?她人在哪里?” “一清二楚!施小姐眼下正和那个日本人在房里,可要找个机会引她出来?” 罗庆华面色陡然一白,倒退几步,碰翻了门边的花架。 ——迟了,已经迟了,又迟了。他总是迟到一步。 沉默片刻,他叹了口气:“来不及了,我早该想到她会做这个打算……” “对了,还有件事。有个人在偏门等着,急着要见你。看模样,像是宋少爷!” “什么?!” 四、孤注一掷 “呛啷”一声,一把精致的匕首骤然被打落在地,晃了晃,再无动静。 “你以为,这么简单就能杀了我?”男人阴沉的脸赫然有几分狰狞,又隐隐透着得意,“我早听说,天香阁的女人不简单。施郁棠小姐,你拿匕首对着我的后背,想做什么?” 不过片刻,施郁棠就恢复了镇定,媚人的笑意如蛇一般缠绕进男人的眼里:“我哪敢做什么呢,向野先生。” “这么美妙的女人,一枪打死未免太可惜了。”向野英吉十分自信地凑近她的颈间,一把揽住了她的腰身。闻香识女人的机会确不常有,只是有些人不知道机会重要还是人命宝贵罢了。 施郁棠不作言语,笑容不减。 向野英吉贪婪地嗅着扑鼻的浓香:“这香味,倒像是从你身上长出来的,真令人陶醉。” “是吗?”施郁棠坦然说道,“只是向野先生,您的心脏有没有感觉不对?可以先放开我吗?” “不可能——”向野英吉有些诧异她的话,却猝不及防被一把甩开,双腿一软,仰面跌倒。 ——怎么回事,突然就没了力气? “向野先生果然善解人意,这就对了。”施郁棠从容地整整衣装,眼中多了几分轻蔑,“怎么,没力气?哎呀,向野先生好像生气了呢,这可怨不得我——谁让您这么不尊重女人呢?” “‘红嫣’香气的确好闻,但您怎么不想想,海棠花会无缘无故地有香气吗?女人香,又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闻的吗?” 施郁棠抓起匕首,抵住向野英吉,道:“那日你问我,为什么穿一身黑色——”锋利的匕首一下一下划开向野英吉的喉咙,喷溅的鲜血染污了她的脸颊,“因为那一天,有人告诉我,我爱的人,死了。向野先生,您的烟斗,是哪儿得来的?那个盒子不是您派人送回来的吗?” 向野英吉目光几次凝聚,却终究涣散开去,口鼻翕张之间,渐渐没了声息。 刺目的猩红弄得一地污秽,浓重的腥气让施郁棠皱紧了眉头。她厌恶地踢了踢那具了无生气的肉体,转身走去洗手。 她的步履有些蹒跚,眼神也渐渐模糊。 “红嫣”是香,但也是毒。天香阁女子用香,是先以身试之,渐渐适应其毒性,然后让自己的身体成为魅惑之毒,杀人之毒。这过程中要受的苦,自然非常。施郁棠此次孤注一掷,以命相搏,省了过程之苦,却也难逃一死。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氤氲的水汽包裹着缥缈的歌声,在盥洗室里兜转缠绕。 施郁棠靠坐在浴缸里,浅吟低唱,原本明艳的红裙浸渍成触目惊心的血色暗红,一头长发湿透了,散乱地披着,胡乱贴在脸颊上。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歌声一句轻过一句,如垂危孤雁,嘶鸣喑哑,杳然西去。 “立光,你——” 眼前的青年穿着挺拔的军服,比起记忆里,少了温文,多了戾气。不过,还来不及为“死而复生”的朋友惊喜,罗庆华已经瞠目。 日本的军徽。 宋立光很快注意到了他的失态,空气里散开一阵令人心慌的沉默。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庆华,我现在的确在为日本人做事。但我今天冒险而来,是有大事要和你谈。”宋立光急切地想打破僵局。 罗庆华直直地盯着他,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字来:“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庆华,你听我说。”宋立光上前一步拉住他,“我没有选择,我不能眼看整个宋家……” “宋家?宋伯若是知道,能被你气死!你这个懦夫!” “你没见到林红受了怎样的酷刑被折磨至死,那种感受你肯定不会理解!”宋立光低声吼道,“要是你,可能连一刻都受不住!你只会做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生意,让柔弱的女人替你去挣不干净的钱,你才是个懦夫!” “对,我是懦夫。”罗庆华见他红了眼,反而平静了下来,“但天香阁的女人容不得你侮辱,她们都是英雄!‘她们用自己选择的方式洗刷国耻,个个都是红颜巾帼’,这可是你说的!怎么,不记得了?” “郁棠在哪儿?”宋立光放弃了争论,愈发急切地问道,“她在哪儿?我要马上见到她,她有危险!” “哈,她在哪儿?”罗庆华的神情有些古怪,“她去为你报仇了。” “报仇?” “有人送来了你的骨灰,然后一个日本军官带着你心爱的烟斗来侮辱你钟爱的郁棠……郁棠为了给你报仇,就用了香。”罗庆华冷冷地看着他,“现在看来,那个铁盒装的应该是林红,林红才是真英雄!” 宋立光倒退一步,失声道:“向野英吉,一定是向野英吉!烟斗是我送给他的……你怎么能让郁棠去找他?就是他要来找郁棠的,他是个魔鬼!” “你不一样吗?你不是魔鬼吗?”罗庆华不怒反笑,“我真后悔!为你这个懦夫,郁棠死得太不值!太不值!……宋立光,我只是迟了你一步,迟送了一束花,迟说了一句话,早知道你有一天会这样站在我面前,我当初绝不会让上半步!” 尾声 清明的雨。倒春的寒。 新起的坟还未盖上草皮,一株含苞待放的海棠在裸露的土色中十分扎眼。罗庆华默默站在坟前,任风雨飘落。良久,远处走来了另一个人,给他撑起一把伞。 罗庆华向一边走了几步,漠然地避过了宋立光的伞。 “庆华,不管怎么样,这件事也是我帮忙摆平的。平白死了个日军大佐,你以为是那么好交代的?要不是我……”宋立光盯着眼前被冷雨浇透的青年,“要不是我,你和天香阁都会大难临头!” 罗庆华默然无声,却在宋立光向他靠近一步时,果断抬起了手。 ——黑洞洞的枪口泛着金属的冷光,死死地咬住了宋立光。 “你,你——”宋立光愕然退后,反射性地向自己腰间摸去,握住了枪柄。但还没来得及拔枪,一发子弹已然穿过他的胸膛。 “我在执行戴局长的指令。”罗庆华冷冷地说道。 “庆华你疯了,我是立光啊!” “哈哈哈哈……”罗庆华爆发出一阵大笑,仿佛经历了世上最滑稽的事情,“宋立光已经死了!我的好兄弟死了,我爱的人也死了。都是因为你——你这条日本狗!” 雨越下越大,厚厚的雨幕将天地淹没在沉重莫名的晦暗里。凄厉的风雨声号哭成一曲怆然的挽歌,在阴霾的天空下哀声长鸣。 海棠花来不及绽放,却已被一阵风雨无情打落,陨落在混浊的泥浆里。 间或传来两声巨响。 或许,是打雷了。 美人宅 文 陌离 一、往事并不如烟 我又梦到了玉荷。 仍然是相似的梦境:悬崖边上,她在很多人的棍棒下被打得遍体鳞伤、惨不忍睹。她抬起头,眼角渗出可怕的血泪,突然一低头,重重撞在了一块矗立着的白石上。 白石被鲜血染红,一片猩红中,她化身为满身血污的幽灵…… 我从梦中惊醒,在房前竹榻上,慢慢地坐起,突然看到远处一个少女的背影,想也没想冲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喊着:“玉荷!” 一身竹青色的洋绉布衫裙,白袜,黑鞋,正是镇上学堂里女学生的打扮。少女回头,一张文秀的脸,酷似当年的玉荷,神情却分外冷漠。 她在月光下看着我的脸,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从我手中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臂,低着头走开。 我没有追上去,只是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没入花园深处。管家刘叔一路小跑过来,向我赔笑:“老爷、太太都说了,孙小姐进了蓝家的门,自然是蓝家的嫡亲孙女一般。” “对了,关于杜家二小姐的坟……”刘叔向前两步,压低声音说,“昭予少爷当年的吩咐不敢忘,这些年一直在修葺。” 我没做声,手却微微颤抖。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多年,渐升至副将的职位,一度以为自己已然淡忘了往事。没承想,十七年后回到家中,再一次梦到玉荷,突然又听到“杜家二小姐”几个字,心就像突然被人扎了一刀…… 十七年前,我在省城读书。过年回家,在街上偶然看到着学生装挽着自己姐姐手臂的杜家二小姐杜玉荷,惊得目瞪口呆。 杜氏姐妹的五官很像。只是杜家大小姐杜金荷从小帮爹娘管理账目,出落得精明干练;而杜玉荷,生性安静,从小被送到镇上唯一的女学堂,眉目间全是文秀……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认为杜家二小姐是我见过的最兰心蕙质的女子。 我永远都忘不掉那个午后,她紧紧抓着姐姐的手臂,抬头看我一眼,复又垂下眼皮,双颊慢慢浮起了两朵红云,分外娇艳。 我立刻回家求父母提亲。父亲拈着胡子笑:“咱们昭予生得一表人才,又在省城里读书。居然还能对一个乡下姑娘看上眼?” 爹娘终究还是备了礼带着我去杜家求亲。杜家二小姐一身老式的绣花衫裙亲自奉茶,爹竟然失手打翻了一盏热茶。 爹笑说:“几年没见,当年的小姑娘竟然出落得如此标致……呵呵。” 爹开口求亲,杜家二老果然婉拒。 爹回去跟我说:“那个卖布匹的杜老儿,心高着呢。送女儿进女学堂读书自然是想高攀外面的豪门大户,咱们这样的人家,他还瞧不上眼。” 我们蓝家,不过是在乡下有几百顷良田。说得不好听点儿,根本就是个土财主。 但我没有看错,我和父母离去时,玉荷眼中的幽怨。 我知道她一定属意于我。我兴奋不已,甚至酝酿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我在学堂外拦住了她,问她愿不愿意跟我私奔,私奔到省城甚至大上海——一个全新的世界!她的脸红得像是最绚丽的红霞,但眼中分明是欢喜的,欢喜着点了头。我喜极而泣,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按照约定的时间等她,从天黑等到天亮,都没有等到。 两天后,我在布庄外等到杜金荷,杜大小姐哼一声,只说一句:“我妹妹怎么会嫁入财主家?” 我一度认为她是被家里囚禁了起来,她姐姐故意在说谎!我在学堂外等了十天,没有等到,不顾一切跑到她家墙外大声喊她的名字,轰动了整个镇子,很多人跑来看。她终于出现,脸色很苍白,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我爹娘送我进学堂学洋文,不是为了嫁入本地一个财主家……” 她就这样在仆妇的簇拥下从我眼前消失,消失在杜家的高墙大院中。 她绝情如此,我却认定她有隐情。不顾一切地乘着天黑潜入杜家宅院,想要找到她当面问清楚。 结果我被杜府发现,当成贼,被打了个半死。杜家大小姐及时出现,才在恶犬的爪牙以及男仆的棍棒下救了我的命。 我没能见到玉荷的面,反而断着一条腿被抬回家。杜家人顾及蓝家的颜面,没有把我的“丑事”张扬开来。饶是这样,父亲还是气了个半死,如果不是娘的拼死阻拦,险些打折我的另一条腿。 我没能如期回省城读书,在家中养伤。两个月后,却听到了杜家二小姐与他人私通的丑闻。 未出闺阁的玉荷竟然怀了身孕,还在姐姐的帮助下想找药来堕胎。结果被人发现,轰动了整个小镇。 玉荷被自己的父亲用鞋底掴得满嘴流血,却死也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按本地的风俗,这样的女子一定会被浸猪笼。 很多人故意在我面前冷嘲热讽,故意说着杜玉荷的坏话,但都很快在我的发作下闭嘴。数日后,我拖着只好了一半的伤腿,想要溜出去救玉荷。 我被发现、拦阻,父亲气得暴跳如雷,用镇纸的玉狮子打晕了我。 等我再次醒来后,听到的却是玉荷的死讯。 她被自己的姐姐偷偷地放走,却仍然被家族中的人追到,在悬崖边,没能来得及跳崖,转身重重地撞在了一块白石上。 那块白石,半个月后我拄着拐杖去看,仍然能看到隐隐的血迹。 我认定——当初如果不是父母的阻拦,我本来可以救玉荷的! 三个月后,腿伤痊愈,我悄悄地离开了家,没有回省城的高中,按原计划读书考大学堂。而是投奔一个在军中效力的同学,断了与家中的联系,一走就是十七年。 二、神秘疯女人 十七年后终于回家,娘待我的态度分外冷漠,只是日日坐在房前窗外大片芍药圃前修剪着枝叶。 娘侍弄花草的嗜好,是从三年前开始的。刘叔告诉我的。 还是从刘叔那里,我渐渐听说了爹之前几房小妾都在爹病重后被遣散出府。但爹娘仍然和以前一样,住处隔了两重院落。 至于“孙小姐”蓝芍,是因为她的父亲刘吉清(杜老夫人的侄儿,从小与表妹杜金荷定了娃娃亲)染上了赌钱的恶习赔了大半家当,加上后来杜家布庄一场大火,杜家大小姐和夫君刘吉清大火后都不知所终,而杜家的老爷、太太也是连气带病早早离世。只留下杜家五岁的孤女,被抱到蓝家,改了名姓叫蓝芍,算作了蓝家的嫡亲孙女。 十七年的时间,足够当年一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变成了如今满面风霜的军人。 房外,我抬头望着夜空,白月皎洁,竟似幻化成了玉荷的脸。 “蓝昭予,想知道杜玉荷的真正下落吗?” 身后一个嘶哑的女人声音。我猛回头,看到树木深处、一个白衣女人幽灵般的背影。 她突然向黑暗中跑去。 我没有犹豫,追过去。 我很快在一处花丛中追到她。她没有回头,嘶哑着嗓子:“原来你还这般痴情……也罢,告诉你真相……” “当年的杜玉荷……她……她……” 杂乱的脚步声。她猛地回头,月光下我看到一张近乎魔鬼一般的烫伤的脸,不由得后退一大步。 她死死地盯着我,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整个人都在颤抖。眼角滑过一滴泪,可怕的脸上似乎全是悲戚。 很多人冲了过来,她突然向前一倾,紧紧抱着我,说出一句:“他们很快会抓我回去……你要记得,世上还有一个女人真心真意对你……” 她的语调近乎疯狂,被冲上的大群仆妇从我身边硬生生拉开。 我没能阻拦,坐在竹椅轿上的娘出现,笑着说:“忘了跟你说,咱们家还有个疯女人。几年前饿倒在我们蓝府门前,我好心收留她,不承想她在厨房中出了意外,被热油泼毁了脸,然后就疯了。也是我们蓝家慈悲,不忍心放她在外饿死,就收留在府,结果惊吓了昭儿……” “疯女人”很快被拖下去,被几个健壮的仆妇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走,没有半点儿挣扎。 娘继续说:“这个疯女人,大概是之前听说了杜家二小姐的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疯了以后,到处跟人说她是杜玉荷,还说离家出走的蓝少爷一直在等她。你别放在心上。她今天说自己是杜家二小姐,也许明天会说自己是杜家大小姐。疯人疯话,只当笑话好了。” 我没有追问下去,也许——正是因为那个女人的脸太可怕。 三、怪僻孙小姐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有着一张可怕脸的疯女人。只是几天后问过娘,娘淡淡地说疯子咬伤了人又差点儿拿斧头砍人……然后就逃跑了,没了下落。 娘说话的语气倒像是谈论家中一只走丢的猫或狗,也许在她心中,一个疯掉的女仆还比不上一只猫狗。 回家大半个月,我只见过爹一面,在爹住的大房间里,还隔着一道屏风,听着爹嘶哑的咳嗽。所有人都说,老爷久病不愈,连嗓音都坏掉了。 娘除了每天侍弄一大丛芍药花,就是念佛诵经。香烟缭绕中,娘的脸,冰冷而陌生。 蓝芍本来每天坐着黄包车上学,自从我回来以后,每天用汽车来送她。 她很安静,或者说过于安静。让我一度以为她是哑巴。神情又是冷漠的,看上去……很怪僻。 她终于开口说话,简单的“谢谢”两个字。上车说谢谢,下车也说谢谢。直到有一天放学,我用车带着她来到城郊,一处有树有花有溪流的所在。 她不做声,看着车外的黄昏,看上去似乎并不在意地方的陌生。 我令司机自行离去,自己坐在前座,慢慢点上一根雪茄。 她突然打开车门,自行朝镇上的方向走去。 我跳下车拦住她,问:“你就打算这样自己走回去?” 她回答:“为什么不可以自己走回去?” 我把雪茄扔在脚下踩灭,开心地笑,说:“这么多天,终于听到了你说谢谢以外的话。” 她看我一眼又低头,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但很快恢复了苍白。向我鞠一躬,什么也没说,转身向镇子的方向走去。 我一把抓住她:“你现在的言谈举止根本不像是你这个年龄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低着头,嘴角现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从小孤儿,寄人篱下。你觉得我可以像别的小姐那样天真烂漫吗?” 听起来是有几分道理,只是她说话的语调分明机械。 我在外拼搏多年,一个黄毛丫头哄骗不了我。 我抚过她的脸,低头跟她说:“你是杜家的女儿,我不希望你过得不开心……你懂吗?” 她抬起头笑道:“早就听说蓝少爷念念不忘一个杜家的女子,痴情多年,果然名不虚传。” 我斥责道:“什么杜家的女子?那是你的长辈!” 她开始大笑,似是听到了什么天下最可笑的事。 她的样子无礼至极,我却无法像惩治一个家族小辈那样惩治她。 她大笑着说出一句:“你既然这样在意杜家的……女长辈,为何一走十七年!” 她的笑容很沧桑,这哪里像个十六岁的少女? 我忍住了没有发作。远远跑来一拨人,为首的是刘叔,跟着一帮男仆,还有一辆黄包车。 刘叔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说:“老爷、太太担心孙小姐安危,特地命小的来接孙小姐回府。” 我笑道:“汽车肯定比黄包车快,让芍儿跟我坐车回。” 刘叔弯腰:“少爷肯送孙小姐回府,再好不过。” 司机已在我的命令下自行离去。我亲自开车,蓝芍坐在后座。一开始安安静静地坐着,到后来……似是想到什么可笑的事,捂着脸笑个没完。 我咬紧嘴唇,一言不发。突然觉得——她的样子,简直有些像有着可怕脸孔的疯女人。 四、伤痕累累 半夜,我突然惊醒,风吹入窗棂,似乎有一个嘶哑女声在远处咿咿呀呀地唱。 我摸出枕下的左轮手枪,跳窗而出。 然而,奇怪的女声很快止歇。只听到风吹枝叶的沙沙声响。 我只披着一身黑茧绸的大褂,踏着软底鞋,像个幽灵一样潜入花园深处。 走了没多久,似乎听到压抑的女子哭声。 我加快脚步,哭声戛然而止。树丛深处蹿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我一个箭步上前拦住,那个娇小玲珑的身影险些撞在了我的怀里。 她抬起头,月光下满脸的泪痕。 我失声道:“芍儿,怎么是你?” 她不说话,只是抱着肩膀蹲在地上,在风中颤抖。 她的肩膀上,一大片衣衫都被撕烂。青紫色的掐痕触目惊心。 我蹲下,突然把她拉起。她尖声大叫,整条袖子都被我卷起,露出手臂。 手臂上到处是伤,有青紫色的掐痕,也有被烟头烫伤的痕迹。 她死死咬着嘴唇,头偏向一边,一言不发。 她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倔强与……凄苦。眼眶中饱含着泪水,却拼命忍着不掉下来,她那个样子,根本不是她现在的年龄应该有的。 我问她:“究竟是谁干的?!” 她看我一眼又扭头向另一边,看样子根本不准备回答我的问题。 我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扯到我面前,让她的脸对着我,说出了:“有我在,你根本不用害怕。说出来是谁,我不会饶了他!” 她突然笑了,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几乎流出来,像是听到了什么世间最可笑的事。 她的笑声引来了很多人。刘叔带着众下人奔至,向我赔笑:“孙小姐的病又犯了,一做噩梦就跑出来拼命地掐自己……” 我打出一记响亮的巴掌,没有打在资历甚老的刘叔脸上,打在了离得最近的一个男仆脸上。 我当场大怒:“孙小姐成了这个样子,你们还想编这等拙劣的谎话来蒙混过关!” 我没能查下去,娘的说法竟然跟刘叔一模一样。 娘还说,之所以没有告诉我,是因为怕我知道了后疑神疑鬼。 “这么大的家,一心一意过下去并不容易。”娘说着咳嗽了起来,看起来很劳心劳力。 我突然开口:“可不可以让我看看爹?回家这么久,还没有在爹面前尽孝过……” 爹的卧房遮掩得严严实实。厚厚的帘幕遮挡着每一丝可能溜进来的风。 天气已暖,却仍然烧着炭火盆。我站了一小会儿,已是汗流浃背,几乎喘不上气来。 屋内有种奇异的香气,爹不住地咳嗽,听上去比娘严重得多。 我得到了爹的许可,走过了三重屏风,撩起一卷帘帐,看到卧在红木床榻上的爹,瘦得一把骨头,憔悴了很多,头发都秃掉了大半。 爹在吞云吐雾,用一管精致的烟枪吸着鸦片! 烟雾缭绕中,爹干瘪的脸是蜡黄的,翻着白眼看我,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倒退几步,转身奔出屋。 我在娘面前说:“爹怎么会抽上鸦片?” 娘修剪着芍药,淡淡道:“自从你走后,你爹就开始不顾别人的眼光逛窑子。还不是跟那几个窑姐儿学得这一手!” 娘的大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一大枝开得正艳的芍药。 娘抬起眼皮,斜眼看我,眼白多于眼黑。 娘的眼神分明在说:“若不是你,你爹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我不禁打个寒战,一步步后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从娘面前逃跑。 五、可怕的事实 女学堂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蓝芍扮演美丽而柔弱的朱丽叶。在舞台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在灯光的打照下和平日判若两人,深情而忧伤地念唱着英文的经典台词。 事实上,台上的朱丽叶根本不是蓝芍,而是我找的一个和蓝芍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子,化了浓妆之后不会被台下的人看出。 外面响起掌声与喝彩声。我戴着帽子和眼镜,打扮成教工的样子,和蓝芍同处一封闭的办公室。 我当然知道从司机到家中大小佣人都成了娘的耳目。 蓝芍没有和我废话,只是急切地对我说:“可以救那个毁了容的女人吗?她其实是……” 破门而入的声音,是刘叔带着校警冲到我面前,喊着:“居然有人敢绑架孙小姐!” 娘对我施了家法,摇头说:“虽然芍儿长得很像当年的杜家二小姐,可她既然进了我们蓝家,就是我们蓝家族人,你……你这根本就是乱伦!” 娘施起家法来无人能够劝阻,我也不能反抗,被打得皮开肉绽。 我的背部、臀部裹满了纱布,鲜血往外渗,看起来很可怖。 当然,娘不会真的下重手把亲生儿子往死里残里打。我的伤,都是皮外伤。 请过来的大夫都说,我至少要养伤两个月。 蓝芍压根儿就没有再来瞧过我一眼。刘叔说她和以前一样,一样地用功读书,还说想考北平的女子大学堂。 刘叔竖起了大拇指,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咱们孙小姐哪,当真和男儿一样的有志气!” 刘叔笑起来就像个慈祥的老者。然而这个宅子里满是十七年前的我不曾见过的森森阴气。 我闭上了眼,回想爹躺在床榻上吸鸦片的样子。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是那样病态而陌生,一如天天坐在芍药圃前修剪枝叶的娘。 我突然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墙壁,酿出一个计划…… 我乘着夜深潜入爹的卧房,在屏风后面听到爹浓重的吐痰声。 我的印象中,爹是有洁癖的,他从来不会吐痰。当然,他现在吸鸦片…… 我顾不上想这样的细节,女子的尖叫声,重重帘幕,一个女子瘦小的身影在那个老年男子的手爪中挣扎。 果然是蓝芍。此刻的她,被脱得只剩下兜肚与亵裤。 我的突然出现让那个老男人一口痰上不来就晕了过去。 蓝芍倒在我怀里,因羞愤而抽泣。 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她手忙脚乱地穿好,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袖子,说:“求你,求你去救我娘……” 我把一盆水浇在老男人头上,稍稍花点儿小手段刑逼,问出了对方竟然是一个长相与父亲有几分相似的乞丐。 对方结结巴巴地说是老太太逼他假冒的,从三年前……因此还专门让他抽鸦片…… 至于蓝芍,也说出了那个毁容的“疯女人”是她娘杜金荷……一直被囚禁在蓝宅,三年前被老太太逼得吞了滚油,且被热油泼了脸。 至于原因……蓝芍没有说,只是全身颤抖…… 我立刻明白过来,拉着她的手只说一句:“你放心。有我在,一定救出你娘……” 我“爹”…… 我抓着那个老男人的头发,打了他几十个耳光,问他我爹到底去了哪里。 对方哭得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只说不知道,吓得都尿了裤子。 蓝芍站在一边,低着头一言不发。 六、疯狂的真相 卧房内的大乱已经惊动了全宅。所有下人守候在外,娘单独入内。 我问娘爹到底去了哪里。 娘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干脆回答:“死了,埋了,就在那片芍药圃下。” 娘又接着笑着说:“你娘不是什么好人,你爹同样不是什么好人。你爹一辈子风流好色,当初给你提亲,结果看上了儿子喜欢的女人……” “本来你爹也是没机会的。只是那个玉荷不知和哪个男人有了野种,又撞在白石上。当时血流了一地,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 “当时除了你爹谁都不知道,杜家大小姐又偷偷使了钱买回妹妹的尸首。发现还剩一口气,硬是救活。然后很快与表哥成亲,等着妹妹生下孩子,谎称是自己的女儿。” 我和蓝芍同时看着娘。娘笑着说:“其实啊,这个水灵灵的蓝芍是杜家二小姐的骨肉。” 蓝芍怒道:“你骗人!” 娘大笑:“你以为自己那个疯娘是什么好人?不敢请好的稳婆,害得你亲娘为了生你难产死掉,害死了自己亲妹妹。那个疯女人,竟然设计陷害自己的亲妹妹,逼表哥强奸了杜家二小姐,让自己的妹妹再也没法子嫁给蓝家少爷。” “这个杜家大小姐和她妹妹一样,爱煞了我儿!” 我强笑道:“娘,你不用再编故事了。” 娘嘻嘻笑,拍拍手,立刻有两个心腹推着捆绑结实的毁容“疯女人”出现在大家面前。 娘慢悠悠地说:“你敢不敢承认害死自己亲妹妹的事实?” 疯女人嘶哑着嗓子:“这么多年,我如果不是为了芍儿,怎么会受你们的控制!猪狗不如的蓝家老爷,心如蛇蝎的蓝家太太。个个都是道貌岸然,做的事却是天下最肮脏的。” “你们蓝老爷,得不到玉荷,就诱使我夫君赌博,害得我们布庄破产,又放了一把大火,烧死了表哥,迫使我们母女成了蓝府的奴隶!” “他奴役了我那么多年,等芍儿长到十一岁,又奴役了芍儿……” 蓝芍歇斯底里:“娘,不要再说下去了!” 蓝芍蹲在地上抱成一团,歇斯底里地颤抖。杜金荷狂笑:“你知道真相还叫我娘?我害死了自己的亲妹妹,比蓝老爷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不敢置信:“难道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杜金荷呆呆地看着我,突然一把捂住了脸,“我从来没有真心爱过哪个男人,为什么让我遇到你?为什么你蓝少爷爱的却是我妹妹?为什么我妹妹可以轻而易举得到我得不到的幸福?” “可是……你们蓝家……你爹畜生不如,你娘在芍儿十三岁的时候杀了你爹,还把我害成这个样子!还找人来冒充你爹,再来伤害芍儿……” “芍儿为了我,忍辱负重。这三年来,我一直没有机会见到芍儿,亲口告诉她真相——我这个害她无法离开蓝家的可怕女人,其实是害死她亲娘的元凶!” 娘突然站起,面孔扭曲:“你们杜家姐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勾引了儿子又来勾引父亲,害得我夫君再也不肯多看我一眼……” 杜金荷突然挣脱束缚,冷不丁朝娘扑去:“我咬死你这个老妖婆!” 七、毁灭 杜金荷死死咬在娘的脸上,娘歇斯底里地尖叫。我扑上去拉开歇斯底里的疯女人…… 杜金荷被拉开的同时,夺走了我的手枪。 她疯狂地大笑,就像一个真正发疯的女人。她大笑着说:“我害死自己的亲妹妹,我变成了这样子。我早该死了……” 枪声响,她开枪打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我呆呆地看着脚下倒在血泊中面目狰狞的女人,站了一小会儿,突然抬起头,喊着娘。 我看到娘像平时一样坐在芍药圃前。只是她脸上流着血,还在月光下笑。 娘挥着那把大剪刀笑着说:“我嫁给你爹这么多年,忍受了他这么多年的三妻四妾。然后,他竟然为了一个儿子看中的女人耍那许多手段。那女人死了,他还不死心,把那女人的姐姐和女儿弄进宅院里轮番玩弄……你爹究竟当我是什么?” 我向前一步,娘怒目而道:“你敢走上前,我剪死自己!” 我站在原地,向娘赔笑:“娘,放下手中剪刀,跟我出去……去上海那个花花世界,胜过这里冷清……” 娘摇头:“你爹得有人来陪。” 娘低头看着脚下,轻轻地笑:“我受不了你爹当着我的面玩弄那一老一小,就用这把剪刀剪断了他的喉咙,再把他剪成一块一块……然后埋在地下,当上好的花肥,种出最灿烂的芍药。天天陪着我,再也不能去找别的女人……” “我把蓝芍送给那个肮脏老头子随便玩弄,再把杜家大小姐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你说你爹知道了,是不是会气得从地下爬上来找我算账?” “我天天坐在这里跟他说他喜欢的女人是怎么受折磨的……你爹居然都不肯上来找我。你说,你爹是不是好狠心?” 我打了个寒战,向前一步。 娘摇着头说:“你爹一定太寂寞了,得有人来陪……” 我大喊着娘冲上去,却终究没能救下娘。 娘冷不丁用锐利的剪刀插进了自己的心口,鲜血迸射了我一身又一脸。 头发花白的娘倒在满是尖刺的花丛中,断断续续说出最后一句话:“我……我这就……这就来陪你……” 我倒在花丛中,抱着娘,哭都哭不出来。 直到脚步声响,司机气喘吁吁地奔过来,喊着:“孙小姐开走了汽车……” 后记 半年后。 我没有再回军营,在另一个风景如画且没有任何熟人的小镇陪着芍儿。 她从此叫杜芍,跟自己娘的姓。 她当日不顾一切开着汽车冲出去,横冲直撞下居然也开到了悬崖边,重重地撞在了那块白石上。 她身上多处骨折,半年后休养过来,却丧失了所有的记忆。 丧失记忆,全新的开始,全新的芍儿。 从此在她心目中,我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坐在花园里画画,每画一幅都兴高采烈拿来给我看。 她的画,几乎每一张都是我的肖像。 在花园里、书房中、马背上…… 她举着这些肖像像个孩子一样的开心,说:“蓝叔叔,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就喜欢画你。画一辈子都画不够。” 我刮着她的鼻子说:“蓝叔叔以后会变成一个糟老头子。而芍儿以后会遇到一个很年轻很英俊的优秀青年……把叔叔忘掉。” 杜芍拼命地摇头,连说不会不会…… 她总是在阳光下灿烂地微笑,抱着新画好的肖像,开心地说:“蓝叔叔永远是芍儿心目中最英俊最优秀的男子……” 她突然伸手抚摸我的脸,吃惊地说:“最英俊的蓝叔叔,怎么会像小孩子一样哭泣?” 压寨姑爷 文 咩宝 一、寡妇山 柳沟河村的东边是寡妇山,寡妇山其实早先不叫这个名字,叫小阳山,后来山上来了一窝土匪,土匪头子在柳沟河抢了个漂亮的小寡妇给自个儿当压寨夫人,没想到这寡妇是个恶婆娘,其凶残剽悍的程度真可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洞房花烛夜当晚一枪就把土匪头子拍在了热炕上,顺带软硬兼施,恩威并济,理直气壮地继承了土匪窝子,自个儿当了匪头过把瘾,继续祸害周边几个不大不小的村落。 没多久,这恶寡妇的名号就令周边各村闻风丧胆。渐渐地,这窝土匪也算打出了名号,于是这小阳山也就更名寡妇山了。 民国二十六年,眼看到了秋冬交替之时,正值绿林好汉屯粮过冬之际,恶寡妇一挥马鞭,带着众土匪下山抢粮去了。恶寡妇这次看中的是东北方向的李家村,李家村因为距离寡妇山比较远,所以恶寡妇很少给他们上供的机会,若不是看着周边各村已经被抢得差不多了,她也不会舍近求远跑到十里地外。 不过路远有路远的好处,李家村算个产量高的村子,恶寡妇盘算着她抢完剩下的粮也足够村里的老小过冬了。 果然不出恶寡妇所料,李家村今年的粮食产量特别高,恶寡妇一激动就让人多装了两麻袋。按照惯例又绑了村上一富户家的小少爷当作肉票,这才心满意足地潇洒离去。 过冬嘛,只有粮不行,还得有钱,这身娇体贵的小少爷就是他们的钱,把人绑在椅子上,恶寡妇围着富户家的小少爷转了两个圈,两只眼睛里劈里啪啦闪过的全是银元,她在给这白白嫩嫩的胖小子估价。 恶寡妇勾勾手指,二当家向前一步,规规矩矩地站在她的身后,恶寡妇偏过脸去,轻声问道:“十万怎样?” 二当家在心底盘算一番,点点头:“差不多,就这个价了!” 恶寡妇一挥手:“那你就去通知李家村,让他们拿钱来换人。” 肉票笑嘻嘻地插嘴道:“大当家的,要钱好说,支票就在我衣兜里,咱们打个商量,我给你二十万,你让我留下来吧。” 恶寡妇狠狠剜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们这匪帮之中干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不养吃闲饭的,你留下能干什么?” 肉票想了想,看着恶寡妇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道:“你说得对,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所以想来想去,你这儿只有一个位置适合我。” “什么位置?” 肉票得意洋洋地笑了:“压寨姑爷!” 恶寡妇一刀背劈过他的小白脸,怒气冲冲地摔门离去:“我这里不养小白脸!” 二、二十万 恶寡妇幼年时候被父母用一袋粗粮卖给了邻居王瘸子当童养媳,十四岁那年她和王瘸子正式成了亲。王瘸子比她大二十岁,是个老光棍,祖上也算柳沟河一富户,可是一代比一代不争气,到了王瘸子这一代,除了吃喝玩乐打老婆,他还抽上了鸦片,到后来鸦片也不行了,改打吗啡,结果没两天就把自己打死了。那一年恶寡妇十六岁,那一年她还有个可爱的名字,叫香巧。结果到了第二年王瘸子的祭日时,香巧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恶名昭彰的恶寡妇或者寡妇山大当家的。 恶寡妇并不喜欢香巧那个名字,准确地说,她是不喜欢那个活在阴影中的唯唯诺诺吃尽苦头的自己。她觉得现在这样挺好,不愁吃穿,不用挨打,不用看人脸色的日子,很幸福。 当然,要想继续幸福下去,她就得想办法弄钱,维持住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所以,一听说牢房里押着的那位李家小少爷嚷嚷着要给她送钱,恶寡妇就不知不觉地溜达到牢房来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看这位皮肉娇嫩的少爷能翻起多大的浪来。 李家小少爷姓李名子衡,字翼冉。在家排行老三,出门在外常被人尊称一声“李三爷”。而此刻李三爷被反绑双手,老老实实地站在牢房里,正没脸没皮地对恶寡妇猥琐地笑。 恶寡妇围着他转了两圈,悠然道:“说吧,你吵着闹着要见我,究竟要干什么,你们家的赎金可还没送来,你要是说错了话,小心我割掉你的舌头!” 李三爷觍着一张脸笑得天真无邪:“大当家您哪儿的话啊,上次是我出言不逊,冒犯了您,您可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啊,真是给您送钱来的!” “此话怎讲?”恶寡妇心下迅速地盘算起这话的可信程度。 李三爷勾勾手指道:“大当家的可否借一步说话?” 恶寡妇没见过这么诚心诚意给土匪送钱的,于是决定给李子衡一个机会,将他松了手脚,请进堂屋。合作就要有个合作的态度不是? 恶寡妇一张小脸其实很精致,就是太冷,不笑的时候根本不似活人,一般人都怕她这个德行,但李三爷显然见多识广,对着这样一张脸依旧淡定从容地谈笑风生,从一年四季扯到五谷丰登,从八国联军扯到卢沟桥事变,从租界洋行扯到家国天下,李三爷有副好口才,一张嘴火车跑得收不住,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个银质烟盒来,抽出根香烟,用打火机点燃了,放进口中深深吸了一口。恶寡妇从他手里拿过烟盒和打火机,也学他的样子给自己点了一根,刚抽了一口就呛得涕泪横流。李三爷一边放下烟卷一边摩挲她的后背,笑模笑样地道:“大当家的慢点儿,这是新到的美国货,劲儿大。” 恶寡妇抬手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白森森的脸蛋总算难得见到一丝血气,红扑扑的看着很讨人喜欢。 为了掩盖自己的狼狈丑样,恶寡妇立即换上一副严肃面孔,进入正题:“翼冉兄,我是粗人,您有事儿就直说,别绕圈子了,万一绕大了,我跟不上,您还得回牢里受罪。” 李子衡定定地看着恶寡妇那张白里透红的笑脸,耳中嗡嗡作响,心想这样的尤物怎么就上山当土匪了,这不是暴殄天物嘛! “翼冉兄,李三爷……”恶寡妇半天没等到李子衡的回话,就见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那眼神,思也不是好思,便忍不住出言提醒,李子衡被叫回了魂,马上又恢复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二皮脸架势,对着恶寡妇慈眉善目地笑。 这次,李子衡没有再绕圈子,而是直接表明来意:“大当家的,我是个商人,半个月后我有一批货要从您这地界过,劳烦您给保个驾,您也知道,现在这年头做个生意不容易,像我们这种正儿八经的生意人,是经不住抢的,这二十万就当我提前孝敬您的了。” 说着真从内兜里掏出了一张二十万的支票,递到了恶寡妇眼前,支票在恶寡妇指尖转了几圈,算是笑纳了。 恶寡妇脑子里过火车似的飞快思索起来。李子衡的话不能信,但也不能不信,重点不在钱上,而在他的货上,思虑良久,恶寡妇轻声细语地问道:“翼冉兄,您这批货是什么啊?虽然我恶寡妇爱钱,但我更爱命,您不说清楚了,我是不会答应的。” 李子衡沉吟片刻,然后下定决心般,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道:“是军火,送往前线的。” 三、各怀鬼胎 吃穿不愁,钱粮不缺,恶寡妇终于可以踏实地过冬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稍微有点儿闲心来琢磨琢磨自己,冬天说来就来,这两天已经冷得要命,她准备明天下山走走,做两件款式好些的皮袍子穿,顺便再去钱庄验一下李子衡的支票。 恶寡妇平日里跟一帮大老爷们在一起糙惯了,只讲吃喝不讲穿戴,难得下山到柳沟河的集市上做两件衣服,也要带着二当家。老二对恶寡妇有恩,当年若不是有老二帮忙,她也不能那么干脆地杀了前当家的,更不要想震慑住下面那帮小弟去当这匪头。往好听了说,那是老二抬举她,但老二又不是冤大头,凭什么听她调遣,其实两人心中都门儿清得很,不过老二算是个有良心的,知道恶寡妇原来过得苦,所以不肯逼她罢了。恶寡妇心中感激老二的恩情,所以不管有什么好事儿,也都惦念着他。 两人在集市上吃了顿好的,又去成衣店挑了两块好皮子,选样式量尺寸定了三天后来拿,验过银票,确定无误后,就顺着来路往回走。两人边走边聊,老二这两日没少打听那位李家小少爷,听说这李家的小少爷不是一般乡里人,在大城市读过书,在城里还有跟朋友合开的洋行,听说和中央军还有点儿什么关系,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李家上下就数他最有出息。 恶寡妇听他如是说了,忍不住连连点头:“看来,他说的押货倒是真的,这次我们要赚大了!” 老二却有点儿不安:“不好,危险性太大,我们不能只要钱。” 恶寡妇眉峰一挑:“那还要什么?” 二当家笑了,俯在恶寡妇耳边一阵耳语,听得恶寡妇连连点头称是,对二当家是越发佩服了。 作为离寡妇山最近的村子,柳沟河的情况恶寡妇和二当家可谓一清二楚,而这一日闲逛,二位都发现了一个问题,不知从何时起,柳沟河里的生面孔是越来越多了,这一发现,莫名的就让恶寡妇感到一阵心悸,常年驻守在柳沟河的探子汇报说这些人是前线逃亡下来的伤兵,可恶寡妇却觉得有点儿不太对,这伤兵的数量未免太多了些,而且也没见到严重的伤患,都是一些缠着纱布贼眉鼠眼四处乱窜的小兵,看着比谁都健康。恶寡妇立即让人封锁了通往柳沟河的各条道路,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放行。 夜里,李子衡烙饼似的在山寨客房的热炕上来回翻腾,不是他不想睡,而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恶寡妇那张红扑扑的小脸,李子衡忍不住来回给了自己两巴掌,这么大人了,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什么样的女人没经过,怎么对着一正儿八经的乡野村妇犯起浑来了,更何况这人还不是一般的乡野村妇,把她惹急了,自己怕是都得交代在这儿。李子衡越想越睡不着,一会儿想想恶寡妇,一会儿想想他那货,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山里的早饭一向简洁,李子衡吃着窝窝头盯着恶寡妇下菜,恶寡妇留意到他的目光,凶恶地扫了他一眼,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一会儿吃完饭你就给我滚蛋,寨子里不留你。” “别啊。”李子衡一听这话就慌了,赶紧赔着笑脸道,“大当家的,昨天咱们不是说好了?我要留在这里等货到了一起走啊!” “真想留下?” “当然要留下。” 恶寡妇见时机成熟,便决定先敲打他一番:“翼冉兄,二十万我收下了,顺便还要求个中央军的番号,这件事就劳烦了。” 李子衡一怔,随即低声问道:“您这里现在有多少人?” 恶寡妇垂下眼睑,扇了扇眼皮,长长的睫毛扇得李子衡心旌摇曳,心猿意马。心算完毕,恶寡妇抬起头来,轻声说道:“八百多。” 李子衡心头一跳,没想到这寡妇山上竟然有这么多土匪,这种情况,当然能收编了最好,但决定权还在上面,李子衡心中大概有了眉目,点头应道:“我知道了,大当家的,您就放心吧,这件事我回去就向上面请示。” 秋冬之际,山野之间银杏树上枯黄的叶子飘落满地,恶寡妇在后山一边溜达一边琢磨,有了番号就不用怕各种名目的剿匪,也算了却了她的一桩心病,还是老二有主意。 恶寡妇一回头,果然看到了紧紧跟在她身后的二当家,恶寡妇难得地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拍着老二的肩膀道:“我要是当了团长,你就给我当参谋长吧。” 老二也笑,笑着笑着抬起手,捻下了恶寡妇肩头上的一片银杏叶,他憨厚地点头:“当然。” 在银杏树林的尽头,恶寡妇看到了蹲在树上的李子衡,李子衡从树上跳下来,捧着一把银杏果递给她道:“你先收着,我再去看看能不能打只山鸡来,晚上给你做白果烧鸡。” 恶寡妇接过白果,来了兴致:“你一少爷还会烧菜?” 李子衡笑眯眯地得意道:“我会的东西还多着呢,像我这样的全才要给你当姑爷,你还不珍惜,简直不识好歹。” 李子衡说完朝山里走去,恶寡妇看看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一捧白果,摇头微笑。 当天晚上,饭桌上果然有了加菜,正是李子衡许诺过的白果烧鸡,恶寡妇把老二也叫进来,三个人围着一只鸡,吃得满嘴流油,甚是解馋。 四、上路 半月之后,李子衡的货物如期抵达柳沟河,为安全起见,恶寡妇押着货没进县城,直接走山路,连夜运出寡妇山地界,到达五十里外的通县,就算大功告成。 恶寡妇知道这二十万不好赚,但没想到李子衡的货竟然这么多,为了掩人耳目,全部用骡子车拉,一共五百多箱。可收了人家的钱,又吃了人家半个月的白果烧鸡,此刻想要反悔,那是绝对不能够的。 恶寡妇只留了一个小队看寨子,带着剩下的七百多兄弟,一起押镖去了。这年头,军火和烟土的危险性是一样的,走哪儿都有人抢,沿途零零散散地也碰到过小股势力,看到押镖的是恶寡妇之后,便自动退避三舍,溜之大吉了。 恶寡妇骑在一匹枣红大马上,左边走着时刻准备着的二当家,右边是不停摆弄自己那把花口撸子的李子衡,这是李子衡刚从箱子里掏出来的,一边走一边擦,上好弹夹递给了恶寡妇,恶寡妇有点儿莫名其妙:“干什么?” 李子衡微微一笑:“送你。” 恶寡妇拿着枪仔细看了看,这枪是挺漂亮,小巧精致拿着顺手。虽然恶寡妇常常忘记自己是个女人,但对漂亮东西免不了还保有一丝本性的喜爱,将手中原来那把驳壳枪别回腰间,爱不释手地反复摩挲着这把精致的手枪。二当家貌似无意扫了眼恶寡妇,微微皱起眉头。 月黑风高夜,一队土匪押着一列骡车疾行赶路,二当家警惕地四周观望,他刚刚好像看到了一丝反光,从他们身后两旁的树杈上射出,可再去看时,却什么都没有了。 李子衡总算送对了一件礼物,很是得意:“喜欢吗?” “是挺漂亮的。” “等会儿到了地方,我再给你卸点儿子弹。” 恶寡妇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殷勤得奇怪:“怎么了?李三爷别是又有求于我吧?” “那可不是!我现在身上没有钱了,这枪和子弹就算我给你的定金,你再等我半个月,半个月后我保证带着委任状和军饷来上门提亲。”李子衡说着说着,嘴里又跑起了火车。 “上门干什么?”恶寡妇觉得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提亲啊!”这半个月里,李子衡天天对着恶寡妇,能看不能碰的感觉抓心挠肝似的别提多难受了。这位恶名昭彰的小寡妇成天寒着一张脸,倒是出奇地对了他的胃口,他喜欢恶寡妇,发自内心地喜欢。 “寡妇山上没有女人。”恶寡妇没想到李子衡竟然真存了这份心思,忍不住夹紧马肚,快走两步,两颊的红晕,一闪而逝,但没逃过李子衡的火眼金睛。 李子衡驱马跟上,半开玩笑半正经地问道:“你不是女人?” 恶寡妇回头看他,淡漠的眼神中带着一种过尽千帆的心灰意冷,冷得李子衡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恶寡妇缓缓摇头:“我不是。” 说着,恶寡妇抬手对着路边一棵树的树冠就是一枪:“砰——” 恶寡妇本意只是想试试这枪的射程和火力,没想到却从树上掉下个大活人来,电光石火间,四面八方的枪声密集地响彻黑夜,李子衡向着恶寡妇纵身一扑,贴着地皮滚进了路边一棵树后。 恶寡妇瞬间就明白了,他们中了埋伏,有人一路都在跟着他们,若不是刚刚她失手打中那人,这些人怕是会一路跟着他们,等待动手的最佳时机。 五、交战 “你怎么样?”恶寡妇回头,李子衡的一只胳膊被弹片刮破了皮,鲜血淅淅沥沥地往下流,很快就染红整只胳膊。恶寡妇明白,刚才那一枪肯定是冲着她来的,要不是李子衡,她说不定就已经交代在这儿了,看到恶寡妇冰封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李子衡觉得这一枪挨得挺值。 李子衡心满意足地摇摇头:“我不要紧。” 恶寡妇飞快地扯下一块衬衣衣角,动作娴熟地替他包扎伤口。 “大当家的,你怎么样?”老二顶着枪林弹雨匍匐到了恶寡妇身边的一棵树后,一边打枪一边问道。 “我没事,三爷中了枪。”恶寡妇回道。 土匪们都是一群亡命之徒,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早在枪响的一瞬间,就躲了个无影无踪,而与此同时,一直身处暗处的偷袭者们,瞬间暴露在了密集的枪声里,有人从树冠上跳下,瞬间又消失在密林之中,此起彼伏的枪声在这片树林里响得乱七八糟。 借着月光,恶寡妇看清了这些人的衣着,心下一紧,这不正是那日他和老二在柳沟河镇子里遇到的那些伤兵吗?想到这里,恶寡妇不免一阵后怕,幸好她早就下令封闭了柳沟河,不然今晚这场仗会更难打。 “这些都是什么人?”李子衡扶着受伤的手臂靠着树站起来,提枪挪到了恶寡妇身边,眼睛一刻也不敢怠慢地紧盯着这暗藏杀机的密林。 “不知道。我不用你保护!”恶寡妇一把推开他,顺手给子弹上了膛,与二当家的交换了一个眼神,朝着枪林弹雨就冲了出去,一路滚到骡车后,她一手拔出身后的驳壳枪甩手就打,一手紧握着刚刚到手的花口撸子连射两枪,老二则在树后给她打掩护。这是老规矩了,早年间老二伤过眼睛,左眼视力不好,影响射击,而恶寡妇又是个难得的神枪手,所以,这两人配合起来倒是默契。而李子衡则不放心地紧随其后,做恶寡妇的火力支援。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七百多号不要命的土匪打一群人数有限、伪装过的伤兵自然不在话下。刚开始那些伤兵还能依靠树上的有利地形,对着地面一通狂扫,可土匪们个顶个的都是爬树高手,而且心狠手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毫不含糊,很快树上的埋伏消除,那些扛不住的伤兵开始往树下逃窜。恶寡妇带着一票神枪手在树下守株待兔,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局势很快就有一边倒的趋势。恶寡妇心中一阵高兴,琢磨着这次打赢了,李子衡去向上面活动给她要番号时也有底气,于是越发地勇猛起来,伤兵们且战且退,眼看丢盔弃甲要退进密林深处,恶寡妇手一挥:“给我追!” 李子衡正想开口阻拦,恶寡妇已经一马当先地冲进林子,他缓缓摇头,穷寇莫追,他懂,但恶寡妇不懂。 六、溃败 冲天的喊杀声在某一瞬间仿佛电源开关般被忽然掐断了,暂停了。与此同时,密林上方黑色的夜幕中忽然爆开一枚燃烧弹,强大到刺眼的白光照亮了林子深处那密密麻麻的人影,以及他们对面正在调整迫击炮口方向的“伤兵”! 李子衡飞快地爬到树上去,想借着渐弱的白光再看一眼那个冲锋陷阵在最前端的窈窕身影,却悲哀地发现,前方的土匪在短暂的沉寂过后,已然方寸大乱。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趁机响起,火光冲天而上,伴随着子弹不停歇的扫射,前方阵地在火舌的映衬下,很快就变成了一片血腥至极的修罗地狱! 李子衡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水光泱泱,他用力捏断了手中的树枝,毅然决然地转身,借着黎明前这微弱的光线,向山下的小路狂奔而去。前两天他借着打猎摘白果的名义,已经查探好了这山上山下的地形,他知道绕过这片危机四伏的密林,有一条小路可以直通山角,以一己之力,他救不了恶寡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与此同时,前方密林深处,战火正酣。在炮火毫不留情的攻击下,恶寡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兄一个个倒下,心如刀绞。这是她所经历的最残忍、死伤人数最多、胜算最小的一场恶战,她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她甚至不去想这个问题,愤怒与复仇已经主导了她的全部心念,她不能看着弟兄们这样白白送死,她一定要赢,要为他们报仇! “大当家的!”老二一把拽住又要往前冲的恶寡妇道,“我这儿还有两颗手雷,一会儿我冲出去,你给我打掩护!” 恶寡妇顺着老二的目光看过去,心头一震:“不行!” 老二这是要拿命去炸那该死的迫击炮啊! “大当家的,你听我说。”老二拽住她的衣袖道,“我受伤了,就算不死也活不下去,你趁手雷爆炸的时候赶紧走,不要管我,记住,我们是土匪,我们只为活着而活。” 恶寡妇这才发现,老二的胸前不知何时,早已被鲜血染红,之前她一直以为那是别人的血,没想到,老二竟然…… 老二如他预想那般冲进了敌人密集的火力攻势范围内,可他高估了己方的火力掩护,只靠恶寡妇微弱的手枪,就算再准也难以抵挡对方那不停歇的机关枪扫射。 主射手死了副射手立即挺身顶上,老二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眼看就要冲过火线,时间却就这样戛然而止,他直挺挺地在恶寡妇眼前,被射成了筛子。 倒下的瞬间,一颗手雷从老二的掌心滚到了迫击炮脚下,恶寡妇分不清眼里流的究竟是泪还是血,在迫击炮被炸毁的瞬间,她终于有了一丝报仇雪恨的淋漓畅快!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决定听老二的话,为了活着而活,为了能为兄弟们报仇活下去,迟早要让这些混蛋偿命! “伤兵”在绝对的优势下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剩下的就是将这些战场上的残兵败将处理干净。恶寡妇拖着一条伤腿,趁人不备,艰难地爬上了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 浓密的树叶,高耸的树干,替她很好地隔离了敌人,只是腿上的伤口没有处理,鲜血止不住地哗哗往下流。 下方那些伪装成伤兵的军人正在来来回回地检查地上的尸体,一具具地清点数目,看着那些昔日与自己患难与共、如今却连个全尸都没留下的兄弟,恶寡妇忍不住再次红了眼眶。她狠狠地攥紧手心,生怕自己不小心哭出声来,辜负了老二的一番苦心,辜负了为兄弟们报仇的唯一希望! 下面的小兵不知向长官说了些什么,忽然长官一掌抽了过去,大骂一声:“八嘎!” 这一刻,恶寡妇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没想到与他们鏖战一夜的竟是伪军,因为只有长官是日本人。怪不得在镇上的时候就看他们奇怪,怪不得他们要抢路上的军火,怪不得他们能拿出五门迫击炮同时开轰,让土匪们无处可躲,瞬间就死了大半,剩下的要么散,要么逃,要么被杀,半个时辰前还张扬跋扈的匪帮,顷刻间便已灰飞烟灭。恶寡妇咬紧牙根,暗自庆幸,能在这一刻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也好,老二死也能做个明白鬼了。 恶寡妇扒开树叶继续往下看,一列小兵抬了几个从骡车上卸下的箱子走到长官面前放下。 直到这时,恶寡妇才想起来李子衡,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恶寡妇甚至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拿了人家那么多钱,货最终还是没能保住,这笔买卖他注定是血本无归了。 想到李子衡,又不免想到他说过的那些混账话,恶寡妇算了算,这是自己第三次被提亲了。攥紧手里那支花口撸子,恶寡妇觉得这枪就像李子衡本人,经看不经用,早就没子弹了,危险的时候,守在她身边的还得是老二。 恶寡妇想再看一眼老二,记住位置,等这帮混蛋走了她再来给老二收尸。 “啪——”又是一声耳光的脆响,又是一声怒不可遏的“八嘎”。 恶寡妇低头朝下看的瞬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紧紧盯着木箱中的灰色石块,表情并不比那位日本军官更好看。攥着树枝的手不由得握得更紧,她明白,她被骗了,被李子衡骗了,她这么多兄弟、这么多生命守护一晚上的竟然是这一车车的石头! 忽听“咔嚓”一声脆响,恶寡妇生生攥断了手中的树枝,下方警惕地传来一声:“谁?”日本军官抬手对着树冠就是一枪,恶寡妇难以置信地一把捂住胸口,脑袋朝地猛地栽了下去。 她不明白,她死也不明白,李子衡为什么要骗她演了这么一出?他不是要给她当姑爷吗?他不是要拿着委任状和军饷来提亲吗?他不是喜欢她吗? 七、大路 浓重的晨雾中,一支军用卡车车队穿山越岭,奔波整夜,终于在凌晨时分,进入了通县。领头一辆车的副驾驶车门被推开,李子衡疲惫地从车上走了下来,通县守军刘师长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一把握住李子衡的手:“李团长,路上辛苦了。” 李子衡抬眼看向柳沟河的方向摇头:“师座言重了,我不辛苦。” 刘师长注意到他绑着绷带的胳膊,不由得担心起来:“怎么?你受伤了?快,先去医务室瞧瞧!” 李子衡摆摆手,就往指挥部走:“我不要紧,皮肉伤而已。” 刘师长看李子衡没什么大碍,也就放了心,边走边夸道:“收到你的电报时,我都急死了,谁知道那帮伪军是怎么得到消息的,竟然守在了柳沟河准备硬抢,前方战事吃紧,我又抽不开人手去接应你,现在想来真是后怕啊!” 李子衡沉稳地微笑:“师座不用担心,伪军连发子弹都没摸到。” 刘师长欣慰地点点头:“还是你们年轻人点子多,这回既平安运回了军火又消灭了柳沟河的匪患,还狠狠削弱了伪军的实力,真可谓一举数得,一箭三雕啊!我回去就给上面拍电报,给你记个大功!” 李子衡敛起眉目,垂下眼睑,眼神闪烁:“多谢师座!” 其实,他本没有打算让恶寡妇去送死,他清楚土匪们逃命的本领一流,都是打不过就跑的精明人,他没想到恶寡妇会下追缉令,想阻拦时又已然晚矣。 他趁着夜色下山,在黎明破晓前,终于在大路上与运输军火的卡车会合,前方大战在即,这批军火不容有误。 李子衡眼前闪过一张白皙精致的小脸,双眼微敛时,睫毛像把小扇子,能扇出空气的流动和他心底的撼动。这张脸时常冷若冰霜寒如冬雪,但在他说会向她提亲时,也会闪过一丝羞涩的红晕,真的是白里透红美玉无瑕。 走到十字路口,李子衡从兜里掏出一个银质烟盒,抽出一根烟来,拿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两口,放在朝向柳沟河方向的路崖上,低声说道:“别急,等打完了这一仗,委任状和军饷我会烧给你,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照样给你当压寨姑爷。” 苏三起解 文 张佳竹 苏姗年纪不大,在清吟小班中却有好几年时间了。“清吟小班”不是清唱什么曲子的班子,而是一种“半掩门”的娼馆。赁一个场所,在案上点一炉檀香屑,氤氲的迷醉中,高跟鞋踩着年少的岁月,一步一个窟窿,妈妈在大门口挑起两个红灯笼,摆出迎来送往的笑容,一个清吟小班就成立了。 那时候北上淘金的南方姑娘,不管是哪里出来的,都自称是苏州人,因为那时候苏帮的势力很大,几乎垄断了北方的青楼这一行当。但苏姗和她们不一样,她真的是苏州人,家里原本养着几只鱼鹰,供着一家人的吃食,娘在沁青的河水边浆洗着永远洗不完的衣物,阿爹撑着船,从来都是一脸的憨笑。后来,这一脸的憨笑就留在童年里,十三岁那年,他死了。不知道是什么病,据说是肺不好了。 娘是个女人家,没什么本事养活她,就把她卖给一个过路的女人,给自己收拾了一份嫁妆,又嫁人去了。她就给这个过路的女人做了养女,她不管那女人叫娘,叫妈妈。妈妈自己也是清吟小班里出来的,后来年纪大了,就下江南来买几个姑娘独立门户。她跟着妈妈来了北方开清吟小班,十六岁那年被人“梳笼”过了,就正式拜了管仲做祖师爷,和小姐妹一起,做了家里的顶梁柱。 家里的小姐妹也都是被爹娘卖给妈妈的,她们那时候小,三个人好得睡一张床上,半夜睡不着的时候,看见有月亮从窗外经过,就说起了这事,大姐轻声问二妹、三妹:“家里的爹娘把你们卖给妈妈,心里怨过他们吗?” 二姐是个泼辣性子,蛾眉一竖,就瓮声说道:“怨!怎么不怨!谁不知道这是个火坑,就一脚把我踹下来了。我怨死他们了。” 三妹苏姗就接一句:“妈妈待我们不差啊,我听说别人家的姑娘,不是打就是骂。” 大姐接过话头问她:“那你呢,你怨过你娘吗?” 苏姗瞪大了眼睛,一派天真:“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有什么好怨的?”说得大姐、二姐都哑然无声,转天说起的时候,就说她这人没心没肺的。 没心没肺有没心没肺的好处。那时候的清吟小班可不止是娼馆的性质,很多有头有脸的人谈个什么事都喜欢上这儿来,一来容易交心,二来有姑娘们插科打诨,容易把气氛说活络了,所以清吟小班还是交际的场合,姑娘们多少也有交际花的性质,出条子去的地方也都是高档的茶楼戏馆。 交际花有交际花的手段,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四处讨好,可是看多了就觉得假,像苏姗这样没心没肺的,这时候就显出不同来了,客人们都笑她缺心眼,就不知道愁字怎么写的。她还不服气,嚷嚷道:“谁不知道愁字怎么写了?愁是离人心上秋呗!”说得大家大笑。 那时候家里的人气就属她最旺,她也有拿手活:清唱《苏三起解》。这原本是极凄惨的唱段,不管谁唱起来都是断人肝肠,可是她不一样,谁来了都要听她拉开嗓子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唱出来只听见两块青玉碰撞的声音,清脆而甜。 后来顾晓前也喜欢听她唱《苏三起解》,他说她唱的这段:“六月天像吃了酸梅汤,冰镇的,解渴。”苏姗就满心欢喜,她那时候可真爱顾晓前。 顾晓前是行伍出身的,跟着吴大帅南来北往,既打过南方的总理,也打过北方的执政,她听得稀里糊涂,瞪大了眼睛问他:“那你到底是哪一国的?”问得顾晓前哈哈大笑,她也撇撇嘴,反正这些打仗的事她也不明白,就不去说它吧。 顾晓前第一次来清吟小班的时候,是被朋友们带着来的,那时候他因为什么原因被解职了,所以从军中来到此地,想四下活动一下再回军中去,他的朋友就带着他来清吟小班应酬,但是他的运气不好,第一次来就见了鬼。 那天是四个人打麻将,清吟小班里备了瓜子、陈皮和香烟,姑娘们就陪着在一边说笑,顾晓前牌运旺,没一会儿工夫就在身前码起一大叠,输得其他三家火气旺盛,直叫嚷:“苏妈妈,你们这里有鬼,不然哪里牌运会差到这般地步!”话声刚落地,忽然电灯一下子黑了,黑漆漆一片,面对面能把鼻子碰扁。打牌的四个人都惊叫起来,怎么忽然停电了? 有人就叫苏妈妈,也没人应声,叫的人说声“奇怪”,便站起来,朝着姑娘们坐的地方摸了过去,一摸,什么人也没有。剩下的人听说姑娘们都不见了,也很奇怪,纷纷起身在屋里找,却哪里有个人影。有人找到了电灯的绳子,把灯拉亮了,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刚才打麻将的那间屋子里,而是在另一间完全陌生的房间里。 四个人目瞪口呆,带顾晓前来这儿的那个朋友声音就有些哆嗦:“不会见鬼了吧?这一会儿工夫人就不见了,地方也不对了,我听说有的鬼会附在人腿上,带着人乱转。” 顾晓前虽然是行伍出身,可也没跟鬼打过交道,见了这情况也有些腿软,就主张:“这……这太瘆人了,那我们跑吧?” 其他人也都同意,就推了门要跑,刚开门走出来,就看见三姐妹的养母苏妈妈在门外,挽着翠绿的袖子在两条胳膊上,手上拿盘子端着几碗银耳莲子羹,满脸堆笑地对众人说:“怎么刚来就要走?银耳莲子羹刚好呢。” 顾晓前见她忽然不见了,又忽然出现在这门口,有些发呆,偷偷去看身边的朋友,却见他们都若无其事的样子,带他来的那位更是笑着跟苏妈妈说:“见你去了这么久,我们都有些发闷,就出来透透气。” 其他人也都随声附和,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顾晓前见他们这样,更是不明所以,见他们将苏妈妈又迎进了屋里,这才反应过来,自以为明白了他们的苦心:他们这是知道这里太过古怪,怕是遇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敢一下子跟苏妈妈撕破脸皮,所以要虚与委蛇。这么想着,心底愈加发凉。 顾晓前他们要将苏妈妈迎进房间,回过头才发现刚刚拉亮了灯的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灯又暗了。苏妈妈先走进去,一边嘴里还说着:“这几个孩子太不像话,怎么几位先生刚出去就把灯给拉了,几位先生快进来坐,等我把灯拉亮了吃银耳莲子羹。” 顾晓前心想,趁着黑灯瞎火,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他有心要跑,却不想后面的人挤着他就往里走,他也就身不由己地往里面走了。苏妈妈这时也把灯拉亮了,光线一亮,顿时又叫人大吃一惊:他们又回到刚才的那间屋里了,麻将桌上那一把未打完的牌还原样摆着,苏姗姐妹也坐在原来的地方,正百无聊赖地吃着瓜子和陈皮糖! 苏妈妈招呼他们:“吃完银耳莲子羹再接着打吧。顾先生手气正旺,可不能太轻饶了他们,顾先生是第一次来,他们是老熟人了,可好久都不来看我了,顾先生替我惩罚他们。” 顾晓前唯唯诺诺,也和其他人一样接过碗,一碗羹吃下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吃完了羹接着打麻将,顾晓前哪儿还有心思打麻将,摸牌的手都还有点抖,就这么三几把,就把之前赢的输了精光,有心要走,见大家都不说话,他也就不敢开口。 正心里叫苦的时候,忽然苏姗“扑哧”一声笑出来,先是捂着嘴,像谁不小心撞着了个小银铃,然后就笑得直不起身——这就是银铃乱晃了。大姐和二姐见她笑,先是还怪她,然后自己也忍不住,也笑了个花枝乱颤。带顾晓前来的那人见她们笑,连叫可惜,说:“说好不许笑的,怎么又笑出声来了?可惜了,原是想趁着他吓得胆破的时候狠赢他一笔的,全叫你们搅黄了。” 顾晓前听得一头雾水,就看见苏姗站起来,一手叉腰,一边还嗑着瓜子,嘴里说:“我就看不惯你们欺负老实人!” 大家都笑她:“三妹这是看上小顾了,苏妈妈,女大不中留,我劝你趁早打发她嫁人,还能落一笔聘礼在袋里,省得小妮子情热的时候,卷了你家里的细软跟人跑了!” 这时顾晓前再笨也明白过来是被他们耍了,惊笑道:“好啊,你们全都合起来蒙我!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为什么灯黑了灯亮了,再看时会是两个房间呢?” 二姐一本正经地说:“这有什么难的,用个五鬼搬运法,轻轻易易就做到了。” 顾晓前笑道:“你们的话我都不信,我只信三妹的,三妹你告诉我,这怎么回事?” 苏姗嗑完瓜子,拍拍手,对牌桌上的其他人说:“可对不住你们啦,人家信我,我可不能骗他。” 大家都点头:“看看,这就好上了。” 苏姗也不理会他们,就把真相告诉了顾晓前。其实说穿了一钱不值:这一排屋是长长的一个通间,苏妈妈为了不浪费空间,就找人在房子中间做了两扇可以拉动的屏风,将它隔成了三间。 这屏风是做成了墙的样子的,刚才第一次灯黑下来的时候,苏妈妈她们就拉开后面的屏风,然后离开坐的地方,躲在了房间后面。找的人故意说没找到她们,顺势就把顾晓前带到屏风后面,然后苏妈妈在后面又把屏风给拉上了,所以灯亮的时候顾晓前就发现自己到了另一个房间里。 第二次灯黑也是一样的道理,是为了不让他看见那扇拉开的屏风,等他回到原来的位置时,最后走的那人再把屏风拉过去,于是顾晓前就发现,自己又回到原来的那间屋子里了。 这情况常来清吟小班的人都知道,只有顾晓前这样的生客会上当,带他来的那位朋友存心开他的玩笑,就和众人串通好了演这一出戏。 顾晓前听得恍然大悟,也有些哭笑不得。苏妈妈见他脸色不大好看,忙打圆场,叫苏姗唱一曲《苏三起解》来给他赔罪,苏姗嗑完瓜子正忙着剥陈皮糖吃,听见苏妈妈的话,忙舔舔嘴唇把陈皮糖咽下,就站起来说:“那我唱啦,你们可别不爱听。” 顾晓前见这姑娘一刻不停地忙着吃东西,两眼滴溜溜的,也大感有趣,就笑着说:“从你的样子看,可唱不出《苏三起解》的味儿来。” 苏姗眼神轻飘飘地飞了他一下,也不答话,就唱了起来,一阵银铃响过,她唱着《苏三起解》把顾晓前给俘虏了,从此顾晓前就成了她的“客人”。 清吟小班里说的“客人”可不是一般的客人,那时候的清吟小班也是有很多规矩的,一群人一起进来,只有一个人可以成为“客人”,其他人则只能称为“朋友”,一个姑娘挑中一个人成为她的“客人”后,以后便不能再接待这些一起来的“朋友”,否则就是坏了“道义”,给人瞧不起的。 顾晓前成了苏姗的“客人”,就带着她出席各种场所。他交游广阔,跟什么人都称兄道弟,朋友们就叫她“顾太太”,她也应得清脆。他是一个人住的,单身的男人是在窝里打滚的猫,什么都是乱糟糟的,她就去给他收拾,于是,衬衫是平整的了,手帕是干净的了,连袜子也不臭了。 他们真像两口子了。 所以他提出让她跟他走的时候,她也是漫不经心地答一句:“好呀。”他说他已经托人向督军活动过了,督军答应让他回到军中去官复原职,所以这一趟她就跟着他回军中去,不必操心的是,说是军中,其实也是在城里居住,和一般人家无二,只是换个城市罢了。 她“嗯”了一声,也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反正不管怎样,她总是愿意跟他去的,她不想在这里等他回来,因为“愁是离人心上秋”呢。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他让她先别跟苏妈妈说这事,怕苏妈妈舍不得放走她这棵摇钱树。苏姗不担心妈妈不放她走,因为妈妈早就说过了,委屈她们吃了这几年青春饭,权当是报答她的养育之恩了,再往后就该为她们自己着想了,所以,她们三姐妹什么时候遇上愿意跟着走的人,尽管走就是。但是她还是听他的,没有把这事告诉苏妈妈和两位姐姐。她愿意听他的。 接下来就是要做出城的准备了,首先就是要拿到出城的许可。那年代的城市,戒严不是什么稀罕事,三天两头就来一次,谁叫各省都不安分呢,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连带着寻常人都不安生,入城要严查,出城要许可。顾晓前带着苏姗拜会了一个大人物,说就是要带她一起走的,听那口气是之前就提起过的。 苏姗见他肯到处跟人说要带自己走,心里有一股偷来的甜蜜。她不认识那大人物,只看见他有两撇又尖又翘的胡子挂在上嘴唇,活像仁丹广告里的人物,神气中又带些滑稽,倒是坐在他旁边的一位姨太太真好看,骨肉如水做的一般灵动,顾盼生姿。苏姗就看着她出神,人家也不怪她,还朝她微微一笑,她这才羞涩起来。 这个大人物见过了她之后,就给他们发了出城的许可,后来苏姗才知道,他就是执掌本省大权的督军。拿到了出城许可之后,顾晓前跟她说,再在城里采办一些东西后,就可以动身了,让她也回去偷偷收拾一下行李,不用太多,拿些离不开身的东西就行,其他的到了地方再买就是。他还说,时间到了会来接她,到时候再跟苏妈妈道别,总不会叫她无名无分就跟他走的。 苏姗回到清吟小班,心里装着一半的欢喜,一半的感伤。想着自己就要离开的事,她就给妈妈还有大姐二姐唱《苏三起解》,搞得苏妈妈一脸的嗔怪:“这孩子,怎么总是疯疯癫癫的,也不知道以后有人要没有。”苏姗就笑,大姐、二姐也取笑她:“怎么没人要,现在就是顾太太了!”听她们这么说,苏姗一下子就不感伤了,只剩下了欢喜,掐着手指头等顾晓前来接她。 可是等一巴掌的手指头都掐算完了,顾晓前也没有来接她,所有的人都说没见过他。这个人就像忽然出现那样,忽然消失了。 苏姗慌了,她以为他变卦了,丢下她自己一个人走了。直到她再次听说他的消息,才知道他并没有自己走——他因为拐带和杀害妇女,被枪决了! 那段时间城里纷纷扬扬传的都是他的事:他将督军的一位姨太太拐带走,并在城外将她杀害,被追赶的督军警卫队当场枪决了。 大家在说他胆大包天的同时也都感到大惑不解,为什么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军官,会做出这样昏了头的事来?后来传来传去,事情的真相才传了出来:原来那个姨太太并不是被他拐带的,她之前就是他的女人,却在一次督军巡查军中的时候被督军看上,随即就转投了督军的怀抱。 顾晓前之前以为她是被督军强行带走的,在军中大闹,这才被解了职。等到他知道是她自愿跟督军走的时候,这才安静了下来,并且携重金进城,想活动一番后重新回到军中。督军知道他的来意后,不置可否,叫他先在城里玩一段时间再说,他去清吟小班,其实是督军安排人带他去的。 后来他跟苏姗好上了,大家都以为他将那个女人忘在脑后了,这才为他说话,让督军恢复了他在军中的职位,而他也宣称要带苏姗走,并把她带去给督军看了,督军这才放下心来,为他们发放了出城的许可。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暗度陈仓,又跟那姨太太联系上,并且说服她跟他一起走的。或许是那女人虽然攀上了高枝,却从未忘记过他,所以,顾晓前就用苏姗的那张出城许可带走了她。 而那张出城许可,其实根本就是他借苏姗的名义为她申请的,他要带走的人一直都是她,而不是苏姗。只是让人大惑不解的是,他费尽心思要将她带走,为什么却在明明已经成功带走她之后,又在城外将她杀害了呢?此事一时间众说纷纭,后来才有人猜测:顾晓前带她走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杀害她。他爱她入骨,所以恨起来也分外惨烈,这是对她之前背叛的惩罚! 于是大家就又纷纷传扬他是个敢爱敢恨的好男儿了,风月场里甚至有姑娘传出话来,这样有情有义的男子,倒贴钱也值得! 只是,一直没人想到的是,他对这个背叛的惩罚,其实是通过另一个背叛来完成的。 这个消息传到清吟小班的时候,大家都有些吃惊,不过吃惊过了也就过了,一个“客人”而已,门口那对红灯笼照过多少这样的客人是不必提的,迎来送往的事嘛,谁还当个真了?也许三五年后说起来还带一些伤感,说一句:“这人倒是不错的。”也仅此而已了。 苏姗听了这个消息,倒是和大家没什么不同的反应,一直很安静,旁人见她身为“顾太太”,也这样无动于衷,难免心里腹诽一句:这姑娘待人情分是薄了些。不过清吟小班里的姑娘,你还能要她怎样呢?于是麻将照打,陈皮糖照吃着,一切都没什么不一样。只是麻将打到一半的时候,无缘无故的,苏姗忽然开口唱了一句:“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别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去看她时,她也不理睬,只是自顾自地唱着:“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不是两块青玉碰撞的声音,而是空了的皮囊挤压出的空气声。 大姐打了个寒噤,对她说:“三妹,别唱了吧,听着怪瘆得慌的。”于是苏姗就不唱了。 再后来的故事就是,苏姗再也唱不出六月天冰镇酸梅汤一般的《苏三起解》了,再后来,三姐妹的年纪都大了,苏妈妈还算厚道,把清吟小班解散了,给大姐二姐都拣了小康之家的老实人嫁了。 至于苏姗,没听说她的消息,也许是给哪一个有钱人当了第几房姨太太,有着荣华富贵却独守空房的生活;也许是嫁给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过着吃糠咽菜的日子。不管怎样,写这故事的人都希望她有一个好的归宿。 可是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谁知道?或者说,谁在乎呢?那一炉点起的檀香屑,在氤氲的迷醉中,总有高跟鞋踩着年少的岁月,一步一个窟窿。 访翠记:绿萼 文 米兰Lady 上 海面上微风吹,碧波在荡漾。在这黑夜之前,请来我小船上。 唐琪在意大利旅行七天,第一次说华语,是在翡冷翠。 小岑是她一路遇见的第一个中国人,当时他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前和人打架,打得衣衫不整,眼镜坠地。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一二岁,穿着西式服装,像留洋的学生,身材颀长,貌似清瘦,但力道颇不小,揪住一个留小胡子的意大利男人拳落如雨,揍得那人直以手掩面,连连退败。 巡警赶来拉开他们,严厉地用意大利语问他为何打人。他置若罔闻,仍怒气冲冲地盯着那状甚猥琐的小胡子,白净的脸颊亦被怒火烧红。 巡警要他去警局做笔录,他无任何反应。围观者众,有人尝试用英语和法语向他讲解巡警的要求,他还是没说话。 唐琪从他的相貌装扮上看出他是华人,猜测他大概不懂这些语言,有些同情他的境地,便用华语跟他说:“警察想知道你打人的原因。” 她是个十九岁的年轻姑娘,家教和性格都令她不习惯主动与陌生人说话,声音听起来怯怯的,很细弱,但他还是听见了,侧首看她,目光亮了一下。 “这人一路跟着我,先对我吹口哨,我没理他,他就上来动手动脚。”他对她说。 唐琪一愣,颇感尴尬,但巡警转而问她他说了什么,她也只好尽量翻译,红着脸把“动手动脚”译为“无礼”。 巡警恍然大悟,回过头对小胡子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意大利语,大意是斥责他老毛病发作,怪不得别人。看来那猥亵男是有前科的,也不辩驳,灰溜溜地转身走人。 巡警稍做记录,便挥手示意事件解决,让众人散去。那男孩整理了一下着装和头发,然后朝唐琪欠身微笑致谢。 他其实是个很俊美的男子,眼神清澈干净,薄薄的嘴唇翘出美好的弧度,一笑便阳光灿烂。 唐琪略略退后,低首说不用谢,脸没来由地红了红。 他拾起眼镜看了看,唐琪注意到那镜架是近年时兴的黑色圆形框架,镜片很薄,似乎没什么度数,应该是装饰用的。 他见镜片已摔出裂痕,便将眼镜抛进了附近的垃圾桶中,又快步回来,提起搁在路边的一个包。 唐琪哑然失笑——那是一个粉色的女式手袋,从敞开的口中可看出里面有几个首饰盒模样的锦缎或绒面小盒。此刻被这容颜秀美的男孩提着,景象颇为怪异,唐琪也迅速明白为何那小胡子会对他无礼了。 男孩见她看着粉色手袋浅笑,不由得恼火,一边切齿咒骂一边低声解释道:“妈的,这是我老姐的包!她买了东西就欢喜地跟人玩去了,把包扔给我让我带回去……” 唐琪依然微笑不语。他又道:“她脾气坏透了,如果说什么我不做,她就向我摆臭脸。” 唐琪点点头。两人相对沉默数秒,然后她说了声“再会”,便移步走开。 走了一段,见迎面而来的路人都朝她身后看,且指指点点,窃笑不已。她便回首看,只见那男孩仍跟在她身后,正瞪着眼睛向笑他粉色包包的人还以白眼。 见她回首,他迅速朝她呈出笑容,却没有走近。唐琪继续向前走,走了数步再回头,见他还在跟着走。 这次他顿了顿,终于跟了上来,微笑道:“我姓岑,从北平来……小姐怎么称呼?” 唐琪犹豫,但还是告诉了他:“我姓唐。” “唐小姐,谢谢你。”他再次道谢。 “不必客气。”唐琪再打量了一下他,问,“岑先生要去哪里?” “哦,随便走走,然后回酒店。”小岑说。 唐琪颔首:“那么,失陪了。” 她加快步伐,这次他驻足原地,许久不见跟来。 唐琪走到珠宝店密集的维奇奥老桥上,一家家地细看店中的首饰,询问每个店主是否有翡翠手镯。翡冷翠的珠宝店多的是纯金银、马赛克和彩色宝石镶嵌的饰品,东方式的翡翠手镯是极少的。看了半晌,才在一家找到一对半圈翡翠半圈银鎏金的中国外销镯子,其中翡翠是白色冰种,飘指甲大的一片淡淡的绿,唐琪怔怔地看了许久。店主喋喋不休地说这镯子的好处,劝她买下。 “这样的镯子不值得买。”小岑忽然出现在她身边,轻声道,“这是用断了的翡翠镯子加工做成的,虽然可戴,但翠镯有裂痕便不聚气了,只能外销到这里卖给洋人。” 他旋即拈起两只镯子卡扣处的银链,让镯子的翡翠部分轻轻相碰,翡翠发出的声音略显沙哑。 “声音也不对。”他说,“完整无裂痕的天然翠镯,声音会很清亮,轻轻撞击,发出的声音宛如乐音,很好听。” 唐琪不语,盯着那镯子上的绿痕,意甚怅惘。 “唐小姐喜欢冰种飘绿的镯子?”小岑又道,“小姐家在何处?若在北平,待回国后我可带你去寻觅如意翠镯。” 唐琪摇摇头:“我家在伦敦。”目光不慎触及小岑足下的粉色手袋,不禁又笑了,问小岑道,“你对首饰这样了解,又带这样的包,难怪人家会误会。” “身边人都喜欢,所以熟悉。”小岑耸耸肩,笑道,“我是有被人‘误会’的一切条件,唯独没有那颗心。” 唐琪笑起来,对他的戒备之心也减了几分。 从首饰店出来,两人一前一后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走到桥中央,见那里有一位流浪艺人,在弹着曼陀铃唱一首意大利民歌。 歌声悠扬悦耳,两人同时止步,静静聆听。待一曲歌罢,小岑问唐琪:“这歌词是何意?” 唐琪想了想,译道:“看晚星多明亮,闪耀着金光。海面上微风吹,碧波在荡漾。在银河下面,暮色苍茫。甜蜜的歌声,飘荡在远方。在这黑夜之前,请来我小船上,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 小岑沉吟着,唐琪话音刚落,他便扬声唱了起来,曲调是艺人唱的民歌调子,歌词则是唐琪适才翻译的:“看晚星多明亮,闪耀着金光。海面上微风吹,碧波在荡漾……” 他的嗓音清亮,又不失圆润柔和,歌声乍起,令人惊艳。而无论是曲还是词,他都仅仅听过一遍,竟能迅速唱出来。唐琪有些讶异。 那位流浪艺人也愣了,待他唱完,在他微笑示意下才继续唱第二段,唐琪依旧翻译给小岑听:“看小船多美丽,漂浮在海上。随微波起伏,随清风荡漾。万籁的静寂,大地入梦乡。幽静的深夜里,明月照四方。在这黑夜之前,请来我小船上。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在这黎明之前,快离开这岸边。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 小岑重又款款唱来,仍然曲调准确,一字不差,唱得比那艺人还好。停下来听他歌唱的路人越来越多,且应着节拍为他鼓掌。那艺人也满面笑容地弹着曼陀铃为他伴奏,仿若遇见知音,十分欣喜。 一曲既终,艺人又唱起了另一支歌,唐琪再次翻译:“翡冷翠其实并不大,两人的空间刚好可容纳。如果你曾为爱走天涯,来到这里必可找到他。” 译完静待小岑演绎中文版,艺人和围观的路人也在殷切地盯着他,满含期待。小岑却吐了吐舌头,拉着唐琪,拨开人群,迅速跑开。 他拉着她穿过老桥,沿着亚诺河一路狂奔,越过一片金色麦田,直奔到小城东南部的山丘上。唐琪好不容易才甩开他的手,气喘吁吁地在山丘上的树下坐下。 本来想质问他为何拉她来此,但举目一看面前的景象,唐琪倒说不出话了。 翡冷翠的房屋的顶部均为红色调,夕阳覆于其上,使唐琪面前的这座城呈现出一种璀璨的玫瑰金色,亚诺河静静流淌,闪耀着莹色光芒,满城晚钟悠然和鸣,远处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宛若含苞待放。 “你看你看。”小岑忽然笑指下方麦田,对唐琪道,“我们猜他们之间发生了和将发生什么。猜错的人要为对方做一件事。” 麦田左端立着一副画架,一位金发的年轻男子手持画笔,正在作画。而一位褐发姑娘正一手牵着裙子,一手费劲地拨开麦穗朝他走去,满面怒容,紧盯男子,双目炯炯。 唐琪还在琢磨那猜错的赌注是否合理,而小岑已连声催促,她亦为那双男女的景况觉得好奇,便手指两人胡乱猜道:“他偷了她的钱。” 小岑摇摇头:“他偷了她的心。” 唐琪愕然,小岑又笑道:“她走过去会对他怎样?” “给他一耳光。” 小岑摆手:“给他一个吻。” 言语间那姑娘已走到男子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 唐琪抚掌大喜,但尚未笑出声,便见那姑娘双手捧住男子的脸,在他唇上狠啄一口,旋即放开,转身欲离开。而那男子已抛开画笔,拉她入怀,用手招回她飘散在风中的长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吻了下去。 下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姑娘挣扎,但那金发男子双臂搂紧,不容她抗拒,她亦渐渐放弃,与他将这麦田之吻融入夕阳下暖色的风景。 “我赢了。”小岑笑对唐琪说。 唐琪不服:“她先打了他的,是我赢了。” “那么,我们都算赢了吧。”小岑含笑妥协,“我们都可以提一个要求,请对方去做。” “你要我做什么?”唐琪警惕地问。 小岑道:“肯定是很小的事,你完全可以做到的……你可以先提你的要求。” 唐琪反复思量,叹了叹气:“我也不知道想让你做什么……你就为我唱一首歌吧。” 小岑略一沉吟,然后扬声唱道:“翡冷翠其实并不大,两人的空间刚好可容纳。如果你曾为爱走天涯,来到这里必可找到他。” 唐琪又睁大了眼睛:“你的记忆力为何这么好?别人唱一遍你就能记住。” 小岑笑而不答,但对她道:“该你为我做点儿什么了……也给我唱支歌吧。” 唐琪摇摇头:“我唱歌不好听的。” 小岑便换了个要求:“你应该读过许多书,那就为我讲个故事吧。” 唐琪看看西沉的日头,开始讲述:“从前,有个英雄叫后羿……” “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小岑打断她,“这故事中国人都知道,换一个。” 唐琪想了想,又道:“在意大利维罗纳,有两个世家,相互敌对。其中一家有位英俊的公子,叫罗密欧……” 小岑笑着接话:“另一家有个美丽的小姐,叫朱丽叶。” “你听过?”唐琪很泄气。 “我看过莎翁戏剧。”小岑启发她,“你不要讲那些家喻户晓的传说和名著故事,找我肯定不知道的说给我听。” 唐琪无语,盯着麦田里卿卿我我的那对情侣发了半晌愣,才轻声说起了另一个故事:“在中国,也有两个世家,在大清朝都是世代为官,屡次结亲。辛亥革命之后,因时局动荡,两家都有不少分支移居海外。有个小女孩就这样跟着父母到了英国,在英国长大。她的姑母嫁到与她家世代作亲的那个世家,生了个男孩,比小女孩大四岁,也带到了伦敦。小女孩的玩伴不多,从小就跟表哥在一起玩。表哥在英国接受教育,从牛津毕业后回了国,跟着孙文先生做事。有次回英国,送给她一个在国内买的翡翠手镯,很晶莹的冰种,白底上飘一片淡淡的绿。小女孩爱不释手,戴在手腕上,从不取下……她很喜欢他,信任他,仰慕他,觉得他懂得很多知识,有深邃的思想,是世上最聪明和最有才华的男子。表哥最近这次回英国探亲,姑母和母亲都想让这两个孩子结婚,悄悄问小女孩的意见。她当然是愿意的,只是害羞,所以并未表态。而当她姑母询问表哥的意见时,表哥却激烈地反对,姑母问他原因,他却不说。姑母很生气,说表妹是他最理想的伴侣,两家在他们童年时就给他们订下婚约了,他必须娶她……那女孩听说这件事,虽然很难过,但更不希望表哥因此为难,就去找表哥,对他说,其实她也不想嫁给他,因为她另有心上人,她会跟两家家长说,取消他们的婚约。” 小岑插言问:“这表哥不愿履行婚约,是因为爱上了别的女子?” 唐琪颔首:“表哥听她这么说很高兴,说支持她追求自己的幸福。他们便长谈许久。表哥跟她说起自己在国内的经历,提起一个叫绿萼的美人,说他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如她这样完美,凤目含情,温雅娴静,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走起路来莲步姗姗,如弱柳扶风,而且还能歌善舞,身段柔软,舞姿曼妙,声音如黄莺唱歌般好听。看见她,就好像看见家中珍藏的仕女图中的美人走了出来。她无论是嗔,是笑,或颦眉,或顾盼,定格下来都会是一幅姿态优美的仕女图……表哥说起绿萼完全是心醉神迷的样子,表妹看在眼里,也明白她永远失去他了。” “但是,那绿萼也喜欢他吗?”小岑问。 唐琪叹道:“我不知道……可表哥肯定是花了很多心思去追求她的。他说,绿萼很喜欢翡翠,尤其是翠镯,收藏了很多,但从来不戴。她喜欢听翠镯撞击的声音,便用丝绳把一个个颜色、种水、大小不一的翠镯按一定顺序连成一串风铃,悬挂在窗边,风一吹翠镯相互撞击,就会发出一串串乐音一样的声音。她最喜欢的是在雨天听翠镯铃声,说别有一缕幽咽之意,那才是真正的‘雨霖铃’。” “哦,是的。”小岑了然点头,“不同种水、大小的翠镯敲击之下声音也有差异,这样编结起来,在风雨中发出的声音就更丰富了,跟编钟磐石一个道理。” 唐琪黯然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继续讲述:“说起翠镯,表哥看了看表妹手腕上那个冰种飘绿的镯子。表妹有些明白,便把镯子取下来给他,说请他转赠给绿萼。表哥忙摆手说不是想要她的镯子,只是现在再看这镯子觉得那块飘绿很妙,跟绿萼的名字倒很贴切。表妹执意要还给他,他最后也接受了,收下镯子后安慰表妹说:‘绿萼过半月会去意大利,我带镯子给她,说是我妹妹送给她的,她一定会很高兴……我也会在意大利买更好的首饰回来给你。’表妹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笑了笑,说:‘多谢表哥。’” “表妹后来也跟着表哥来意大利了吗?”小岑看着唐琪道,目光柔软,有怜惜之意。 “她是自己来的。”唐琪道,“她不是有意跟着表哥,她只是……想看看那美丽的绿萼,以及,再见那心爱的镯子一眼。” “她见到了吗?” 唐琪摆首:“她只知道绿萼和表哥会去罗马和翡冷翠,但并未细问他们的具体日程。只是在意大利走走停停,也没刻意去找……” “那这个故事有结局吗?”小岑再问。 唐琪沉默,举目看麦田。但见那一双爱侣此刻走到了麦田边缘,在一块大石头上写写画画,留了一句什么话在石上,然后说笑着携手离去。 小岑与唐琪相视一笑,默契地同时起身,朝那块石头走去。到了那里,见石头上有炭笔留下的一行字:SARA, TI AMO.BY ANDRE。 小岑看着字迹微笑,没有问唐琪这句话的意思,显然他是明白的。 唐琪淡淡笑着在这行字边坐下,续道:“那故事,应该也算是有结局的……表妹虽然没有见到翠镯和绿萼,但一路上欣赏了许多美景,遇见了许多以前没见过的人……她喜欢罗马光洁的黑色石板路,也喜欢翡冷翠红色的屋顶;她喜欢罗马喷泉的雕像,也喜欢翡冷翠亚诺河粼粼的波光。这些日子每天踏着满城钟声出行,走累的时候就停下来,坐在广场上,伸出手,会有不认生的鸽子飞到手心;街边路口的车远远看见她会放缓速度为她让道,不知名的歌者见她微笑会为她唱起悦耳的歌谣……既然一路邂逅的人都如此友好,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开始旅程之前,她本来尚有个关于找回表哥的小小心愿,但现在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她会祝福他找到可相守一生的爱人……如果还有愿望,她希望是此间岁月静好,《桑塔·露琪亚》的歌声永远回荡在老桥上,Andre永远爱着Sara,而提粉色包包的男生不再和人打架。” 小岑一直注意聆听,状甚神往,听至最后一句不禁大笑起来,抚掌道:“谢谢她的愿望。” 唐琪亦微笑。两人对视,目光脉脉,良久无言。 少顷,小岑收回目光,面朝那暮色四合的古老城池,道:“我也有个故事想让你知道。” 唐琪扬眉以问。小岑站起来,向她伸出手:“跟我来。” 唐琪稍显踟蹰,但旋即将手指搭至他掌心。他牵着她疾步跑下山,沿着亚诺河回到老桥边,然后左转,跑到了碧蒂宫前。 今夜碧蒂宫内似有什么演出,等待入场的人已排起了长龙。唐琪抬头看大门前的广告牌,匆匆一瞥上面的大字,见那行意大利文意指演出的是中国歌剧。 小岑放开她的手,带她从侧门进。那里除了门卫还有位中国人在翘首以待,见小岑入内,立即喜笑颜开,似放下心来,快步迎上,一面接他脱下的风衣一面朝内喊道:“岑老板回来了!” 有位以黑纱勒头,身穿白色水衣的美丽女子自廊下房间探出头来,看着小岑冷笑:“您这御驾又摆到哪里去了?还真当自己是皇帝,这宫中成百上千号人都等着您接见呢!” 她已上妆,凤目斜飞,面若桃花,五官颇为柔美,但眉毛画得浓,又多了分英气。 小岑笑道:“姐姐让我提包,结果有人挑衅,跟我打了一架,所以耽搁了。” 那女子不由得怒道:“这包我提了八百回了,怎不见人挑衅?” 小岑仍笑道:“姐姐若扮上男人提包出去,看有没有人挑衅。” 那女子打量一下他身后的唐琪,容色愈怒,折身回房,重重一甩那遮蔽外人视线的门帘。 小岑唤个人来,嘱他为唐琪寻个好座,然后欠身说“失陪”,朝那女子隐身的房中去了。 唐琪有些迷惑,有些恍惚,沉默地跟着领座人到了廊下雅座坐下。 演出是在中庭进行的。这中国歌剧便是唐琪幼时在北平跟母亲看过的京戏。先出场的是一位老生,演《击鼓骂曹》,声腔宽洪,一举一动豪放洒脱,眉清目秀。唐琪觉得面熟,仔细看来,才发现这是位戴了髯口的坤生,应该就是适才所见的白色水衣的美人。 她唱腔念白浑然不见雌音,台风也十分大气。唐琪还在感叹,一折已终。稍待片刻,场中换了剧目,继而演出的是《春闺梦》选段。 这一出主角是位绝美的旦角,款款出场,莲步姗姗,含情凝睇,行动如弱柳扶风,慢舒水袖,轻展歌喉,身姿翩翩,每一个瞬间若就此定格都会是一幅美丽的仕女图…… 唐琪凝视着那旦角,渐渐觉得耳目晕眩,手脚冰凉。 空中飘起了细如牛毛的雾雨,那粉墨严妆的美人宛若未觉,依然从容曼声歌舞,声音有幽咽之意,唐琪茫然听着,有几次仿若闻见雨霖铃。 “琪妹,你怎么在这里?”第二出演完之后,表哥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坐到唐琪身边。 唐琪虚弱地笑笑,没说任何话。 表哥也无多话,与她并肩坐着看完了第三出《游龙戏凤》。这是那坤生与旦角搭档演出的戏,表哥由始至终凝视旦角,一脉温柔,全萦于眼角眉梢。 演出结束,演员谢幕,观众鼓掌喊安可,那坤生又再出来,清唱一段《四郎探母》。唱罢观众再喊安可,有节奏地鼓掌,齐齐望向后台处,显然是在等旦角再次登场。 当那旦角再次出现的时候,已卸去戏服,换上了一身西式礼服,面容光洁,笑意明净,是个俊美的男子。 他扬首阔步走至中庭舞台上,举止疏朗大方,毫不见起初台上的柔媚之态。 “戏,我今日已唱了许多,现在就为仍在此等待的朋友们唱一首歌吧。”他说,脸略略侧向唐琪所在的方向,然后闭目,乐池中有曼陀铃的声音响起,他应着乐音开始唱一位诗人写下的歌: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一曲既终,他再次谢幕,退入鲜花与掌声深处。 表哥待观众散尽,取出一个镯子递给唐琪:“妹妹,他让我还给你。” 冰种,飘绿,是唐琪曾经魂牵梦萦的翠镯。 唐琪接过,一双泪眼望向中庭舞台一侧的巨幅海报,那上面绘有今晚演出的名旦丽影,眉眼盈盈,巧笑倩兮。 海报上除了意大利文的介绍,还印着草书的他的名字: 岑绿萼。 访翠记:一生 文 米兰Lady 他举目望庭中初夏的牡丹,只觉她颇似这国色天香的花,芳华盛极,却已开到荼蘼。 上阕:少年听雨歌楼上 崔玮寓居东都城郊护国寺,抄经间隙偶见裴夫人。彼时她额绘蕊黄,鬓贴金蝉,天碧罗衣拂地垂,二指拈着一柄轻罗小扇,有一搭无一搭地挥动着,正缓步于园中赏牡丹。感觉到他在看她,她慢回娇眼,盈盈一笑,秋波潋滟。 崔玮手一颤,刚写好的经卷便滑落于地散开,风旋即将经卷吹至院中。她徐徐走近,伸莲足踢开经卷懒洋洋地看了看,再回顾檐下崔玮,含笑道:“公子这字写得好。” 崔玮面红过耳,向她长揖:“夫人谬赞。” 他是家道中落的世家子,仕途渺茫,云游四方,盘缠将尽,便居于寺中抄经度日。而她衣饰不俗,崔玮只听僧人提及她是前来进香的东都贵夫人,却不知出自何等名门。 这一日都在魂不守舍中度过,眼睛悄悄瞄她,而一旦她转眸看他,他便慌忙移目,假装在看壁上彩绘园内花。终于她诸事礼毕,即将启程,他凝视她的背影,虽觉失落,却亦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感。未料她却在上车前掀开帷幔纱幕深看了他一眼,微笑似道别,他如罹雷殛,不自觉地朝她的钿车移步,开始亦步亦趋地追逐她的绣毂香尘。 陌上芳草惹烟青,落絮随风白,他不时挥袖拂之,跑得气喘吁吁。裴夫人窥帘看见,命暂缓行车,让侍女问崔玮:“公子为何一路相随?” 崔玮红着脸道:“我……醉了。” 侍女奇道:“寺中并无酒水,公子岂能饮醉?” 崔玮垂目道:“是这钿车香风,熏人欲醉。” 但闻车中一声轻笑,裴夫人褰帘薄露半面玉容,对他道:“上车。” 她在东都的家玉钩翠幕,曲院水流,俨然是朱门绣户,却没有男主人。 “我的夫君,十年前就离我而去了。”她淡淡提及。他也没有多问,随她步入香闺,听她温言巧笑,共展凤屏鸳枕。 他有一个佩戴了二十余年的桃状玉坠,桃形上方刻有一蝙蝠,取福寿之意。幼时体弱,有高僧以之相赠,他戴着身体渐好,便贴身戴到如今。她很喜欢,枕席间,她柔软的唇一遍遍滑过玉坠。 吟诗作画,赏春品香,起初几日过得宛如神仙眷侣,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并非她的唯一。许多达官贵人常来探访,她亦逐一接纳,多则高朋满座设玉筵,少则通宵秉烛彻夜谈。 他对她与贵人们的关系颇有疑问,旁敲侧击地向她的侍女打听,侍女看他的眼神带有不屑与嘲讽的味道:“老爷过世早,夫人若不靠诸位大人扶持,怎能维持偌大家业?要她不与他们往来,难道公子能从旁相助吗?” 他的脸火辣辣地疼。 从此他变得异常沉默。一日中午,她春睡醒来,抚着一侧腮上压出的枕函花笑问他红不红,他对她涩涩地笑,轻声道:“我该告辞了。” 她敛去笑意,沉默半晌,复又微笑道:“西京有个差事,须看门阀,出自世家方可。你原是博陵崔氏子孙,上次我已向人推荐过,如今可前往。” 她写了荐书,一定要他带去西京。那是个从六品的文职,他稍经笔试便不费吹灰之力获得录用,此后三年兢兢业业经营,很快平步青云,逐渐晋升,再回东都时已是正五品官员。 她愉快地亲吻久别的玉坠,与他重叙欢娱,日夜相守,不再见客。依然是调琴鼓瑟,宛如神仙,一切似与三年前没什么不一样,直到他在一日清晨窥见时间的痕迹。 那日她起得比他早,坐在窗下妆台前梳妆。菱花镜中蝉鬓轻,眉翠薄,在清冷的晨光里,她干净的素颜却呈现着他从未感知的憔悴,眼角眉间有分明的细纹,浑不似他看惯的模样。 他怔怔地看了半晌,在她有侧首之势时迅速闭上了眼。 那日黄昏,他们在后院空庭赏牡丹,水榭风来,她不胜凉意,向他依去,转侧间眉间花钿掉落在他怀中。 他拾起花钿,朝背面的“呵胶”呵了呵气,贴回她的眉心。这一瞬,又清楚地看见了原本被花钿掩去的细纹。 这年他二十三岁,她大他一轮。他举目望庭中初夏的牡丹,只觉她颇似这国色天香的花,芳华盛极,却已开到荼蘼。 此番衣锦荣归,众侍女对崔玮态度大变,知他是前途无量将相才,对他多有奉承,偶尔亦有引诱挑逗之意。他无大兴致,但有时也与之调笑数句。裴夫人看在眼里,也无他话,置若无睹。 有一次一侍女与他说笑拉扯,恰被裴夫人撞见,侍女大窘。夫人虽未有愠色,侍女却大不自在,大概是想将功补过,在夜间崔玮与夫人小酌时开口道:“郎君既已立业,也该成家了。既与夫人情投意合,何不明媒正娶?” 崔玮搁下杯盏,默不作声。裴夫人看看侍女,一哂:“你尚未饮酒,却已醉了。” 他再次与她道别,要回西京。她安静地相送十里,临别道:“范阳卢氏是我表亲,有一表妹年方十七,家世姿容可堪为偶。此前我曾与她父母说起过你,若到西京他家遣媒妁说亲,或可一见。” 他娶了范阳卢氏之女,继续平步青云,腰金曳紫,往后十年再未回东都。一次筵席,听从东都来的人提及裴夫人,说她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忆及旧情,崔玮不免神伤,翌日启程,赶往东都。 病榻中的她不让他靠近,只许他隔着几重纱幕说话。 “谁让你来的呢?”她虚弱地说,“此时的我又老又丑,形同枯木,我不要你看见。” 他黯然无言。须臾,取出自己的玉坠呈给她:“我小时病重,幸有此物才得痊愈。如今你拿去戴吧,或有助于康复。” 侍女将玉坠转呈给她,她摩挲着,问他:“若这坠子救不活我,我可将它带入墓中吗?” 他迟疑未答,她却呵呵笑起来:“我说笑的,我不会要。” 她让侍女还他玉坠,又道:“这半生,就当我欠你的,我可以给你一切,你却不必还我什么。玉坠你留下,让它代我继续照顾你。” 晚风透窗而入,吹灭了房中的蜡烛。纱幕翻飞,崔玮想借机走近看她,她觉察到,坚决地侧身朝内。他遂止步,展开右手,躺在掌心的玉坠在月光下像一滴硕大的泪珠。 “玉坠呀玉坠,帮我看看,下半生的他是什么样子。”她面带微笑,在阖目前喃喃低语,“好可惜,我看不见了。” 下阕:谁念西风独自凉 崔玮邂逅郑洛时已年过半百。仍在护国寺,那日做的也还是抄经的事,当然此一时彼一时,年轻时抄经旨在谋生,而如今却只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时的消遣。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手持轻罗小扇,一身澹澹衫儿薄薄罗,粉嫩娇艳,是今春新绽的桃花颜色。她在牡丹花圃前捕蝴蝶,双鬟髻下垂蝉鬓,翠钗金作股,钗头亦有蝶双舞。追着蝴蝶时而疾步时而缓行,她面上表情也随之变化,或轻颦或浅笑,崔玮看得出神,一时忘了落笔。 风把一幅墨迹未干的经卷吹到她近处,她暂时放弃了捕蝴蝶,伸足踢开经卷,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熟悉的动作和神情他似曾相识。 她顺着经卷飘来的方向发现了崔玮,大大咧咧地问他:“是你写的?” 崔玮微笑颔首。她作不屑状:“我爹爹写得比你好。” 他正想问她父亲是谁,有一中年人匆匆赶到,先是朝他长揖,恭谨称他“崔相公”,然后转顾小姑娘,呵斥道:“阿洛,这是崔相公,不可无礼。” 此人大概便是阿洛的父亲了,他频频催阿洛向崔玮行礼,阿洛并不答应,只是侧身躲在父亲背后,对犹在注视她的崔玮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此时崔玮已官至副相,为皇帝倚重,封妻荫子,满门金紫,声名赫赫。如今的他追逐名利的心思已比年轻时淡了许多,原配夫人前年病逝后他常吃斋修禅,对情爱之事也无多大兴趣,不意这名为阿洛的女孩却令他怦然心动。 他很快了解到阿洛出自荥阳郑氏,其父官正六品,只有她这一个女儿,目前她尚待字闺中。 他立即遣媒提亲,要娶阿洛做继室。他家中有二妾,均是入侍多年的,各自育有子女,因而此举几乎遭到所有家人的反对,郑氏也迟疑,久久未答应,而崔玮浑然不顾一切非议,追求阿洛之心热烈如少年,对郑氏软硬兼施,最终如愿以偿,三媒六聘迎得佳人归。 新婚之初颇有些尴尬,这对老夫少妻迁延五六日才圆房,固然是阿洛未经人事,他莺怜枝嫩不胜吟,却也有力不从心之感。最后终于成事,阿洛疼楚之下抓破他双肩,扯下他脖子上挂着的玉坠,握拳嘤嘤地哭得肝肠寸断,他忙拥住她百般安慰,哄了大半夜她才含泪睡去。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他闻着潮湿的空气,凝视躺在他臂弯的阿洛,忽然想起了裴夫人。初入裴夫人闺帷,他表现欠佳,不免羞惭,事后一言不发,噤若寒蝉,而裴夫人则主动搂着他,让他枕着她手臂,像怀抱孩子一般,柔声对他说话,抚慰着他,让他渐感安宁。 那晚也是这样有一夕风雨。而今又是一季春欲暮,他鼻中酸楚,听帘外雨潺潺,只觉惆怅旧欢如梦。 他爱极了阿洛,但凡在家,他的眼睛永远都随着她转,看她就如欣赏一幅画、一株花。阿洛的声音如新莺百啭,他觉得美过一切乐音。阿洛的长发如缎,他欣然为她梳发,哪怕别人讥讽他沉迷画眉之乐,他亦甘之如饴。阿洛不喜欢化妆,每天盥洗之后常有侍女提着奁盒要为她上妆,她便披散着一头乌发东躲西藏地跑。她原本就眉眼如画,肌肤吹弹可破,无一点瑕疵,这家中也唯她有素面朝天的资格,他不禁骄傲地想,却每次都不说破,要等她跑来拉着他嗔怨,他才挥手让侍女退去。因为喜欢看她撒娇的样子。 她俨然是他的第二个君王,他愿意把一切所有置于她足下任她践踏,只求她施以一笑。而她也恃宠生骄,与两位妾室相互冷对,常摆出母亲大人的架子对他儿子颐指气使,与他的女儿们也有多有口角之争。 一次阿洛与崔玮的小女儿玩簸钱游戏,阿洛连输几次,面上过不去,最后一次便耍赖,说规则有误。小女儿不服,找崔玮评理,崔玮明知阿洛理亏,却还维护她,说女儿不对,要女儿向阿洛赔礼。小女儿哭着去找母亲,勾起她母亲的新仇旧恨,愤然携女离家,到儿子宅中居住。阿洛倒觉省心,不久后又与另一位妾室起争执,那一位也同样离家外居。 崔玮虽觉难过,但阿洛笑语相对,顿时又觉那些都不重要了。她是那么美好的存在,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替代,他默念她名字的时候心都会变得格外柔软,他就是如此珍爱她,没有理由,无须原则。 与阿洛婚后第七年,皇帝驾崩,新君即位,政敌说崔玮曾议立其他皇子,新君不悦,下令贬官外放,政敌继续弹劾,罗织许多罪名,包括说他贪花好色,逼娶幼女。阿洛曾有族兄向崔玮求职被拒,也联合同样不得志的荥阳郑氏子弟从旁作证,新君召见崔玮,扔出一叠弹劾奏疏,崔玮看得气血攻心,大病一场。 而给他更沉重打击的却是阿洛。几个儿子委婉地于他病榻前请他立遗嘱,许是怕他偏私阿洛,先呈上数封书信,竟是阿洛与一位新科进士唱和的情诗。崔玮召阿洛质问,阿洛亦直认不讳,说与进士之前在上元灯会邂逅认识,便有书信来往。 崔玮怒问阿洛,为何他全心待她,给她一切可给之物,她仍做出此等事,阿洛红着眼睛道:“我小时的玩伴、族中的姐妹嫁的都是翩翩少年郎,只有我整日面对着你这比我父亲还大的老夫君……你给我的东西,你自觉贵重,但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颓然倒下,奄奄一息,命悬一际。翌日夜间,他似回光返照,又有了精神,把阿洛叫来,给她一卷文书,说:“这是我留给你的宅地财物,你收好了,待我身后一件件验取清楚,别被他们骗去了。” 阿洛展开看看,吃了一惊:“这么多……你……你不怨我吗?” 崔玮苦笑:“我用你不想要的东西买你半生,已然赚足。” 阿洛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说出什么,最后抛开文书,伏在他身上,像个小孩般“哇哇”大哭起来。他抚着她的背,想出言宽慰,但已无力开口。 阿洛哭累了,就这样伏着小寐,崔玮也闭上眼,但觉魂魄即将出窍而去,忽想起一事,又勉力睁开眼。 “阿洛。”他摘下几乎佩戴了一生的玉坠,轻声唤她,“阿洛,这个玉坠给你吧。你好好收着,它会像我一样看着你,继续照顾你。” “不用了。”阿洛抬起头,带着一种从未出现在她年轻的脸上的冷静神情,以另一个他熟悉的温柔声音缓缓道,“你的一生,我已经看见了。” 崔玮悚然大惊,尽全力坐起瞠目再看,却见阿洛依旧伏在床沿阖目而眠,似乎并未动过。 他盯着她深看半晌,忽然想起,这年的她恰好是二十二岁。 前尘往事如潮涌来,他不堪重负地坍倒在床头,紧握在手心的玉坠似乎烫得像一块炭。 “是不用了。”一滴泪从阖上的眼中流出,滑过他眼角时光雕刻的沧海桑田,他喃喃说出最后一句话,“你的一生,我也已经看见了……” 香夭 文 惊鸿 一、翠云 李可及孤身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于樊川幽林中,曲折婉约的溶溶月光绕过浮云飞花,如沙如水般轻盈滑落,宛若醉酒的美人软倒在情郎怀抱里,在疏离枝叶、遍地蔓草上闪烁着点点细碎的银光。水雾中裹挟着淡淡的异香,浸润他的衣衫。因为黑暗,一切有形质的景物都退让给了这虚幻的光影,无水而烟波浮动,无人而空谷足音。 节气已经入秋,夜气清寒,他却因为急切走得浑身燥热,反是觉得连这丝丝的鬼气都无限曼妙。只因那时的他,还是咸通十一年凶肆中唱挽歌的伶人李可及,不是后来贵比王侯的威卫将军李可及,也不是光启年间远走边荒的罪人李可及。日日参加丧礼,太多的死亡倦怠了他对生命的敬畏。 他的步伐终止于林阴深处一座古旧的破庙,缭绕盘旋的雾气,使得古庙远远望去好似燃着香的博山炉。文公寺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和尚空照十分年轻,眉目清华秀逸,淡笑道:“李兄是信人。” 李可及笑道:“为何定要我夜中来?”空照笑道:“他人应已睡,转喜此景恬。茶淫诗孽,还是趁佛祖睡了安心些。”李可及笑着抹去额上的汗水,最让他倾心的,便是空照的洒脱不羁。 李可及困居长安两载,空照算是他唯一的朋友。身为穷困的歌伶,在这繁华到底也炎凉到底的长安,似乎只有山水才是最廉价的消遣。他烦闷时便徘徊于风景优美的樊川山林,那一日口渴,想入寺讨杯茶喝,却因为囊中羞涩衣衫敝旧,无颜进恢弘盛大的寺庙,在偏僻处寻得这座小小的文公寺。寺中只有一个年轻的僧人空照,李可及难得在浮世喧嚣中寻到这样一处不染富贵的兰若、一个不染富贵的僧人。每每心情抑郁时,便来此倾诉抱怨。上次临别时,空照叮咛他今晚入夜后再来。 煮茶的泉水在瓯内沸腾,如鱼目,如连波。李可及又开始念他不甚新鲜的苦经,不过还是那些事,皇帝的爱女同昌公主病死了,皇帝悲痛欲绝,征集三千歌伶,于元宵公主葬礼上唱挽歌。当今皇帝喜爱圣乐,多少伶人因此而获富贵,他一手琵琶一副歌喉技压长安,定然胜过当年王摩诘的《郁轮袍》,却无钱打点教坊官。空照淡淡地笑着煎茶,未必在听,李可及也觉得无妨,这个乱世谁也不是谁的救赎,有人倾听,便是慈悲。 待三品饮毕,李可及的倾诉也心满意足地结束,空照却反常地有了回应,他抬起头静静凝望着李可及,目光中是少有的幽冷锐利。李可及诧异道:“怎么?”空照神色肃然,道:“我早知你有富贵之相,今日得了我佛指点,有一场大富贵将落你身。”李可及笑道:“你也玩装神弄鬼的那套……”空照却不笑,他站起身淡淡道:“随我来。” 李可及心中疑惑,跟在空照的身后向后堂走去,他从未逾越这一条甬道,那毫无光线的黑暗原本就是禁止的意味。甬道尽处是一间寻常的居室,空照在前开了门,一股清芬又馥郁的奇香奔腾而出,霎时充盈了李可及的天地。 那香味与他时常在佛堂闻到的檀香不同,清芬甜腻中又藏着淡淡的辛辣,沁入身周毛孔,令他目眩神迷。他茫然地站在门口,不敢再举步。室内陈设极为简素,唯一的金彩之色,来自一张香案上的香具,一只鎏金卧龟莲花香炉静静地焚烧,两只金宝子分侍左右。 不可思议的是,那盈盈上升的缕缕烟篆,竟然化作一片萦绕不去的翠云,如一道缥缈朦胧难以逾越的帷幔屏风,如林中闪烁明灭的月华,便氤氲出无边繁华的蓬莱仙宫。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他真的在杳杳香云中看到了仙子。翠云之后的小榻上半卧着一个女子,她通身缟素,面上亦无任何胭脂花子作妆饰。他依稀只觉这女子非常美丽,却因为缭绕的香烟和苍白的容颜,让他觉得分外恍惚。他距离她不过几步距离,却被那层香烟隔成了海市蜃楼,麻衣如雪的女子有一种虚弱的媚态,宛若朝生暮死的蜉蝣,因为短暂,淡远的美丽愈发让人惊悸。 香烟后的女子缓缓抬起头,轻轻颔首:“李郎辛苦。” 听得她口吐人言,李可及禁不住双膝又是一哆嗦,不知是否要下拜。他只觉这女子便是林雾山岚结成的精怪,这一抬首间,她眼中的幽冷实在不似活人,也不似眼含慈悲的菩萨。他颤声问向空照:“这是……” 空照不语,只是望着榻上女子,李可及竟是头一次在他眼中望出了悲哀与依恋。女子的声音也如香烟一般缥缈轻盈:“闻君雅善歌拍,妾有《叹百年》曲谱一套,君习得后献于皇帝。皇帝此时正为爱女伤心,曲蒙帝赏,自有富贵逼人。” 她提及皇帝的语气颇为漫不经心,无丝毫敬畏之意。 她缓缓挪过枕边琵琶,横抱在怀中,漫不经心地拨弹。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李可及倒抽一口冷气,他自是方家,几个拢捻后便听出女子指上力道太弱,数个音都弹滑了。可这丝毫未曾削弱乐曲百转千回、哀婉欲绝的情思,那如泣如诉的调子撕开他心中前世今生的伤痛,任由尘封的伤口在夜中汩汩流血。原来断肠便是爱别离、求不得、生死大限。他似是看到了残月照幽坟,愁凝翠岱云,他唱了一年的挽歌,头一次闻乐泪下。 未及曲终,女子似乎力有不逮,无以为继,几个凌乱的错音滑出,左手软软垂下。泪流满面的李可及忍耐不住,掩面失声痛哭。女子待他哭声稍歇,微微喘息着道:“妾艺鄙陋,不能曲尽其妙,乐谱歌词,一并奉上,凭君技艺,必能打动皇帝。” 空照不动声色,取过案上一卷白麻纸交给李可及,李可及生恐自己的眼泪玷污了曲谱,胡乱用袖子擦了一把泪,颤声道:“多谢仙师厚赐,只是李某家中潦倒,进奉无门,不知如何才能上达天听。” 女子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淡淡道:“江淮进奏官进奉的千匹缭绫,寄存在大安国寺,上等吴绫一匹可值钱百贯,君可凭此结交宫中采访使,采访使为神策军左中尉养子,左中尉可举荐你入宫中教坊。” 李可及大吃一惊,所谓进奉,便是地方节度使为了邀宠求晋升,将盘剥来的地方财富献给皇帝。进奉不是赋税,不入国库,专供皇帝自由使用。他不可思议地道:“上供之物,如何取来?” 女子微微蹙眉,似乎这鄙俗的话题玷污了她,她只是轻轻抬了一下手,空照从香案上取过那只贮香的宝子,交给李可及道:“这是瑞龙脑,天子常用之香。” 李可及望着空照,他的瞳孔渐渐收紧,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这一缕香烟将原本恬然安适的文公寺变成了火海地狱,他看见那熊熊的烈火已经在身周腾起,天子的常用之香,进奉贡物的寄藏之处,那揉碎人肝肠的乐曲,让李可及浑身颤抖,他不敢接,后退一步喃喃道:“她是谁,你又是谁……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翠烟后的女子声音仍然轻柔,语气却已冷如冰雪:“你听我指点,今日赠你龙脑、曲谱,一年内,许你位至公卿。” 一个时辰后,李可及冷汗淋漓,终于逃出了这云蒸霞蔚的暗室。空照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女子已经缓缓躺下。她放落身子的动作缓慢,带着歌余舞倦的媚态,仿佛一朵苍白的朝颜在薄暮中静静闭合。她的面容太过宁静苍白而少了生气,如同他将她从棺椁中抱出来时。 空照在榻边坐下,不同于香炉中的气息,那股甘远的清甜来自女子的身体,他爱惜地抚着她毫无血色的面颊:“原说我来交代他就好。” 女子轻轻将脸颊在他掌心蹭着:“我不愿你为恶。” 空照道:“自我遇见你那一日起,便诸般罪孽皆有,不差这一桩。” 女子的神情有些黯然,换了话题:“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吓着了他?”空照微笑道:“谁会嫌弃富贵?”女子道:“人为财死,便是如我一般。百年之中,总想要那么多东西,总以为会忍受那么多的苦楚,谁想到百年,一炉烟的工夫,也就过去了。” 空照忽然觉得一阵悲怆,为自己,也为她,更为那数十里外的三百多座荒坟,为这葬送了他们青春的家国。他俯下身来,埋首女子广袖中,在他依恋不舍的幽香中、在如同地狱一般的黑暗中低声啜泣。 二、龙脑 几日后,大安国寺来了三位香客,其中一人体貌丰伟衣饰华贵,衣衫上氤氲着浓郁的香气,另两个白皙少年是家奴。他们正观赏寺中佛像时,进来两个乞丐乞讨,主人出手豪阔,多予施舍。不一时那两丐去而复返,又引来许多乞丐,主人舍尽身上财物犹有未得者,便问寺中僧人:“寺中有何物,可借我一用?” 僧人原本未曾允诺,小仆却急忙向他使眼色,僧人心中一惊,骤然想起民间盛传天子喜欢微服私访。大安国寺虽毗邻皇宫,但会昌灭佛时被毁,咸通十一年方重建未久,僧人入宫几次,却还未来得及见到皇帝。僧人仔细看看来客,见他容貌气度颇有威仪,身边那两个仆从面白无须,疑似宦官,心中已有了几分忐忑。他又仔细嗅嗅来客身上的馥郁香气,更是惊骇,这正是他进宫时在妃主殿中闻到的珍贵瑞龙脑香。僧人得知自己遇到真龙下降,受宠若惊,连忙回禀:“柜内有人寄绫千匹,唯命是听。” 僧人开启藏室,一众乞丐纷纷抱绫而去。小仆对僧人说:“明日一早,于朝门相见,我引你入内,报偿必厚。”客人骑马施施然而去,一寺的僧人诚惶诚恐,欢喜雀跃,自第二日起大安国寺僧便等候于宫门,却一连数日杳无所见,终于恍然大悟,那豪客、小仆、乞丐,不过是一个设计精巧的骗局。 直到那批精美绝伦的缭绫摆在了李可及的面前,他被那流光溢彩的花色纹路照耀得头晕目眩,提了几日的心终于放落,冷汗涔涔只想对着文公寺遥遥叩拜。女子笃定地告诉他,大安国寺建成不久,地位虽高,寺中僧人却还无缘得见皇帝真容。用一个假皇帝诓骗皇家寺院的僧人,原本与寻死无异,然而她的神机妙算通了巫,真的能将天时地利掐得那般准确。 李可及将五十匹绫给了那假扮皇帝的游侠,五十匹做了那些乞丐的赏钱,打发他们离开长安,远走江湖。僧人是出不得长安的,这些人一旦出城,便是海阔鱼跃天高鸟飞,再无任何线索可查。 他又依照寺中女子的指点,在西市与胡人交易,一匹绫对十两香料的价格,换取大批上好的郁金香与檀香。胡商原本入中原便是以香料换取大唐的丝绸,得了如此珍宝,自然收拾行装回国,这批缭绫便彻底从长安绝迹。 李可及卖掉一成香料,来置办行头租赁居所,摇身一变成了倜傥豪阔的商人。他再用两成香料贿赂宫中采买宦官,便得以将剩下香料,以每两二十四贯的价格卖给宫中。官府采买香料的价格一贯是民间价格的两倍,他凭空便得了十五万贯钱。钱十万贯通神,他也可以与趾高气扬的宫中采访使推杯换盏了。 酒到酣处,李可及从宦官口中套出了皇帝的喜好,天子才华横溢,好声乐诗文释教熏香。这等名贵香料,一两便足抵一户中等人家一年的赋税,在宫中却用如泥沙。皇帝御服必以瑞龙脑反复熏过,皇帝行走时,须有宫女在地上遍洒瑞龙脑郁金香,而宫中自皇帝至宦官妃主皆沉迷佛教,檀香更是不可或缺之物,每日耗费须百斤。 李可及对着满桌海陆珍馐,满面笑容,心中却恐怖得一身筋骨瑟瑟发抖。这恐怖来源于他还身负着指使人假扮天子、骗取供物的滔天之罪;来源于文公寺中女子对皇帝、对宫内需求的了如指掌;来源于在这个穷困的国家中,还有这么多人,在蚕食着曾经风华绝代的大唐。边疆千里烽烟、各州藩镇作乱、宫内宦官专权,苛政重税、兵灾水旱,长安却云集着六合八荒的妖童美人、僧尼方士、绫罗香料、珠玉珍玩,描画出一幅秾艳绚烂的行乐图。 他的恐惧还来源于文公寺,他一次次地为那翠烟之后的女子弹唱,无论他演奏优劣,那袅袅翠烟之后的女子从无喜怒,却周身都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凄绝哀伤,这哀伤让李可及在她对面的每一个呼吸都小心翼翼,只觉那翠烟幻影里的倩影如塞外春花、江南小雪,等闲吹口气就散了。 这种忧虑与恐惧在他终于打通了关节、得以进宫面见皇帝的前夜蓬勃得无法压抑,一曲既终,女子倦怠地缓缓点头,示意空照送客。李可及因为方才纵声歌唱过的喉咙开始灼烧疼痛,他抱着琵琶,如同溺水时抓着的枯木,颤声问:“见到皇帝后,我能为仙师做什么吗?” 女子轻轻睨了他一眼:“不必,你但为自家博圣眷、求富贵便好。” “可是,可是……”李可及努力发出声音,“我的一切底细,仙师尽知,仙师是谁,我却至今茫然,仙师教我取富贵、将我送到天子身边,举动之间,都是死罪,仙师不言明目的,恕李某不敢从命。”他想,她教导了一个月,应该是重视在意他的,他可以有那么一次,和她平等地问答,而不是茫然地沿着她在虚空中指出的道路奔波。 对这样的威胁,空照的面上掠过一丝不悦,女子的音调却仍是那般的悠远,她慢慢地说:“我想下一盘棋,和皇帝,和这长安,看看,我能不能,将一个潦倒的人,变成权势熏天的公卿王侯,你如果不愿意,我可以找别人。” 李可及紧紧拉着琵琶的一根弦,那琴弦如同刀锋,割得他的心几欲滴下血来,原来他窃喜的那一份患得患失,以为她对他别有深意的选择,在她来说,也不过是随手选出的一枚棋子。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许久之后他才领悟这两句旧诗用在他的身上是何等贴切,他是一枚痴傻的棋子,被这只来自六道众生之外的纤纤素手摆布,为这百年世事唱了一曲送终的挽歌。 可是他有什么胆量敢拒绝她呢?无论是那辉煌真实的富贵,还是这悲伤虚幻的美人,于他来说都是无可抵御的诱惑,值得一个男人心甘情愿地粉身碎骨。 三、御烟 通向高处的道路,一步一个鬼门关,一步一个连云栈,他在她轻描淡写的指点下,闭着眼睛走上天梯,走进巍峨雄壮的大明宫。 他被宦官引入宫中的时候,方知道他从前对繁华的想象是那般的可笑,杜牧口中的阿房宫与大明宫相比,便成田舍土垒。能够媲美的大约只有佛经上所记载的须弥山:金城银门,琉璃宝树,华果繁茂,异鸟和鸣,香风四起,悦可人心。 他在皇帝的对面跪下时,又是一阵窒息,并非因为皇帝的威严。天子的相貌很是英俊温和,尚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疲倦。让他害怕的是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各类香气。一个月来浸淫在众多香料中,他已粗粗能够辨别香味的种类,他叩首时闻见地上的郁金香,起身时闻见来自皇帝身上的瑞龙脑,当他看见天子坐床旁博山炉上萦绕不去的翠烟时,忍不住轻轻哆嗦起来。 原来她早用香烟结成罗网,这九重宫阙依然在她的掌握之中。 他抱着御赐的琵琶,深深呼吸想要平息自己的心情。他的目光逾越过了主宰天下的帝王,望着那一缕空冥的翠烟,翠烟中又幻化出那苍白缥缈的女子。 他在这一刻开始懂得,他其实是不怕她的,她不是神佛,神佛超脱了七情六欲,不会有那样哀伤的神情。那么即使她是鬼怪,一个哀伤柔媚的鬼怪,亦让人想要去探寻、去保护、去牺牲。这哀伤让她的一切冷漠都有了似是而非的理由,让他无论怎样被摆布被愚弄,都不敢对她有任何的怨意。 他在脑中勾勒描画着女子虚弱的哀伤,如同虔诚疯狂的佛教信徒刺血抄经燃指供佛,一笔笔都是疼痛,却一笔笔都是皈依的宁静。他将这哀伤从指下琴弦流出,从喉头歌声冲出。他唱了许久的挽歌,对凄婉唱法无比谙熟,却是头一次从自己的心血中抽出哀痛。他隔着朦胧泪眼,带着一半宰割生灵的残忍,一半自怜怜人的慈悲,看着花娇柳嫩的宫娥失声变色泪如雨下,看着皇帝以袖掩面哭得肩头耸动,看着周边有妙香的欢喜世界,在一曲柔婉激越的弹唱下,剥落了金银宝相,崩塌成浊浪滔天的苦海。 一曲唱罢,天子痛哭了许久才能说话。天子缓缓擦去泪水,道:“敕封李可及为教坊都知。”身旁的宦官有些尴尬,提醒皇帝说:“如今教坊中已有三十七名都知了。”天子随心所欲地赏赐官爵,竟至于一职而有三十余人,倒也不甚在意,不过“哦”的一声,稍一忖度,便有了解决之道:“封李可及为‘都都知’,赐绯袍鱼袋、金银绢帛、银麒麟并珊瑚宝树,总领公主丧礼舞乐。” 天子赏赐的大批财宝,不是他徒手可以抱出门去的,仅那银麒麟珊瑚树便高数尺,内侍省派出几辆牛车,由小宦官牵引着步出宫门。来时布衣,出时绯袍,李可及在这天翻地覆的变化中惦记的却是另一件事,他问身旁相送的宦官:“方才陛下殿中,御炉所焚何香?为何能结烟不散?” 那宦官笑着说:“听闻你做香料生意,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那是沉麝和着龙涎。”李可及喃喃地重复:“龙涎?”随即笑着说,“乡人不知宫中事,这等珍宝无缘得见,这龙涎来自何方,何处可以买到,还请中贵赐教。” 宦官带着几分炫耀卖弄地说:“龙涎在众香品中最为贵重,出自大食国西海中,上有云气罩护,下有神龙盘踞在大石上,卧而吐涎,漂浮水面,为太阳所烁,凝结为如冰似玉的片状。鲛人采之,炼为香料,用以和众香,焚之,能聚香烟,缕缕不散。这龙涎一两价值万金,唯有大内使用,你做的不过是沉麝郁金香的寻常生意,没见过也不足为怪。” 李可及如释重负地长叹了口气,不是巫术,这世间真有结烟不散的香药。那女子便有望真的是人。他从天子的赏赐中寻出些精巧钗钿珠玉,又买了女子梳妆所用的胭脂铅粉花钿鹅黄,用一只金函装了,夜间他背着一囊价值连城的珍宝,奔赴向樊川中的文公寺。他已经买得起骏马宝鞍了,他宁可用第一次与她相见的方式,徒步行走以示虔诚敬谢之意。 他被一个念头撩拨得心急如火,若是他能撕开了那层香云,带她走出残破的寺庙,来到这锦绣人间,她苍白的脸色是否也会被阳光蒙上胭脂色?若她轻施脂粉,淡描花钿,又会是怎样的绝世艳丽?她轻轻笑起时,那花钿是否便在她颊边如牡丹开放? 仍是在那云烟朦胧的香烟之后,女子静静听他诉说完今日的遭际,仍无任何欢喜恼怒之色。只是李可及今日心情极好,恐惧之心渐渐淡薄,此时看着她以萧散的姿态半卧于云水中,心想,也许她便是炼制龙涎香的东海鲛人。 他言毕有些忐忑羞赧地笑着,将金函捧给空照,道:“区区微物,不足报偿仙师大恩于一二,聊博仙师一哂。” 女子只向匣中扫了一眼,淡淡摇头,语气仍是幽冷:“你乍得高位,在朝中并无根底,须结交笼络之人甚多。我已为你开好名单,何人送何礼,尽在其上。你正是需用钱时,拿回去吧。” 李可及心中一阵凄凉失望,尤不肯甘心,强笑道:“这原本不值几钱,且是天子御赐之物,不便送礼,仙师留下把玩就是。” 他提到天子的一刻,分明从女子的面上看到了一分嫌恶,她转过头去,身子微微后倾,似乎那珠玉脂粉上有玷污她的污秽之气。空照轻轻叹了口气,走回来还给李可及,道:“李兄还是带回去吧。” 李可及走后,空照叹道:“其实你收下,会让他更安心些。”女子道:“人心贪婪,易生妄念,他只需安稳走到那三人身边便好。”空照望着她如墨色丝绸一般的长发,指尖犹记得抚摸过那柔丝的幽凉,他低低说:“发乱谁料理,托侬言相思,其实我也很想再看到你妆成的模样。” 她仍是望着窗外,回答他:“这色相、欲念皆是罪孽,你还没勘破吗?” 舒卷的烟云隔在她与他之间,不知何时窗外已是绵绵蔼蔼、淅淅沥沥的雨声。焚香听雨,这曾是他们青春最静好的情景,只是曾经多情之人一旦勘破,便是如此的决绝。 四、春怀 其后的两个月李可及都在忙碌公主丧礼上的舞乐。就在这一年的六月,同昌公主病殁,芳龄不过十八,天子与郭淑妃悲痛欲绝,驸马韦保衡状告御医与朝中数名宰相共谋,毒杀公主。天子一怒,流血盈野,这二十余名御医,连带三百多名家眷尽被处死,除驸马韦保衡之外几名宰相流放。皇帝迁怒侍奉公主的仆从,将公主府中的宫娥、宦官一并赐死,公主的乳母亦被迫自尽。 李可及将那首《叹百年》改编成了大型队舞,排练之时,皇帝和郭淑妃来过几次,只要一听那哀婉曲调,便忍不住流泪。天子的泪水落地成黄金、成珠玉,李可及几乎日日都带着赏赐的宝物回家。 主持公主的丧礼舞乐,让李可及结识了两个人,一个是同昌公主的夫婿——年轻的驸马宰相韦保衡,另一个同样年轻的中书侍郎李尧。两人一般的明莹俊美、玉树临风,如此年轻的宰相与侍郎,为历朝所仅有。 韦保衡出身长安巨族韦氏,时人语,“长安韦杜,去天尺五”,因为娶了皇帝最宠爱的公主,韦保衡弱冠之年便宣麻拜相。此番因公主之死罢黜了几位宰相,韦保衡因祸得福,总揽了朝中大权。 李尧出身同样显赫的陇西李氏,迎娶的乃是天下巨富海南节度使韦宙的女儿。韦宙富可敌国,连皇帝都不得不赞叹,亲赐他“足谷翁”的封号。韦宙生前对女儿、女婿多有资助,李尧三年前中进士,设宴当日恰遇霖雨,他的夫人便用贴花油幕布千余张,自升平里住宅至长街搭成金碧辉煌的彩棚,赴宴的不下千余人,车马填咽门巷,往来无有沾湿者,一时被长安传为佳话。 韦宙与韦保衡乃是同族,李尧的妻子便是同昌公主的小姑,与公主数年来情谊甚笃。因此刚中进士的李尧得以攀附上宰相韦保衡,数年内被提拔为中书侍郎。只可惜公主薨逝后,李尧的妻子韦夫人因为悲恸过甚也一病而亡。连皇帝都叹息感慨,此番特赐与公主同日下葬。 这样两个朝中最有权势的年轻人,文公寺的女子自然命李可及用心交纳。短短两月之间,李可及借着丧礼之名频频出入韦保衡与李尧家,钱财出入,人情往来。他正得圣眷,又出手豪阔,很快便成了韦、李两家的座上宾。 他去两家做客时,出于某种奇特的心理,请主人带他吊唁了同昌公主和韦夫人生前居住的庭院。同昌公主位于广化里的宅邸,修建时皇帝赐钱五百万贯,罄内库珍宝为装饰。井栏药臼、食柜水槽、铛釜盆瓮皆为金银铸就,制水晶琉璃玳瑁等为床,琢五色玉为器皿什物,让见惯了皇宫富贵的李可及刚进去时也倒抽了一口冷气。而韦夫人居处的华丽,较之同昌公主也不遑多让。 富有天下的皇帝,与富可敌国的公卿,这两位父亲聚天下之财供养爱女,却依然留不住她们的绮年玉貌。 吸引李可及的倒非这极度的奢华,他在两处故宅中皆嗅到了一股极为淡薄的幽香,这幽香如同露水滑过花瓣般转瞬即逝,却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他只觉这幽香异常熟悉,却无法从任何地方求证,这不是皇宫中的瑞龙脑、檀香、郁金香,也不是文公寺里甘洌的奇香,这一缕幽香如同梦中蝴蝶翩翩而来,让他疑惑那是前世不曾在奈何桥畔擦干净的记忆。 两个月后的元宵节便是公主的丧礼,公主葬于东郊,一路上有金骆驼、凤凰、麒麟作为仪从,又雕刻出木质宫殿,龙凤花木人畜不可胜计。以绛罗绮绣,络以金珠瑟瑟,为千顶帐篷。一路上香气冲天,繁华辉焕二十余里。 李可及所编排的《叹百年》歌舞,场面极其秾艳盛大,宫娥三百,珠翠盛装,画鱼龙地衣,用官绸五千匹,歌舞之时,宫娥身上珠玑零落如雨,竟将地衣覆盖了一层。 皇帝又下令将公主生前所用过的金玉饰车舆服玩,尽焚于韦家庭院,李可及有些滑稽地看着,一边是上万僧尼念佛,一边是数百宫女被赐死殉葬;一边是天子哀痛欲绝,一边是韦家的家奴们不顾灰烬灼手,争着抢夺灰烬以捡拾金玉宝物。 即便权势如天子,也无法主宰旁人的喜乐,这天下有多少人如他李可及一般,是在庆幸着公主的死亡,渴望从她的死亡中分一杯羹的?那悲伤的父亲不惜倾尽天下财富,却买不来一个真心陪他流泪的人。 丧礼之后,李可及的恩宠也丝毫未减弱。他的来处成了一个谜,他懂诗书,通音律,能够唱凄婉断肠的歌曲,也能够演诙谐滑稽的参军戏,他调香煮茶皆为天子所喜,他练达人情,朝中官员的喜好了如指掌。他的平步青云让人侧目,可是他能搜罗来旁人寻不到的奇香、清玩、碑帖,然后哈哈一笑,拱手送给喜好的达官显贵。皇帝与郭淑妃一日离他不得,权势熏天的韦保衡、李尧与他兄弟相称,他自创的《叹百年》新曲倾动宫廷,风靡京城,传遍巷陌。 这半类优伶半类士大夫的神秘年轻人,在第二年落英缤纷的仲春时节,被皇帝提拔至威卫将军。虽然本朝对优伶的赏赐从来丰厚,但是官至大将军,李可及乃是旷古烁今第一人。 时人将他比作李延年,他也恍惚笑着承认,他心中想,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而那香云之后的佳人,从来不笑,便可以随意摆布这朝堂了。 想要在白天见到她,想要看她一笑,渐渐成了李可及的执念,比探究她的身份更加紧迫。这世间不笑的女人只有褒姒,而褒姒是龙漦所化的妖,这与龙涎的暗合让李可及不寒而栗。李可及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能够让那女子一笑,便可以证明她是人而非鬼怪。 他虽然歌唱得无比哀婉,性情却本是风趣豁达的,他能用歌声迎合皇帝的悲伤,也能自如地用参军戏消除皇帝的悲伤,这大概是唯一来自于他自身才智、而非文公寺女子教导的本领。他每日费尽心机编排滑稽的参军戏,逗得满宫解颐,可是说与那女子听时,她总是倦怠又漫不经心的神情。 为了皇帝的千秋节,李可及苦思数日,终于自认为得了一出好戏,在同僚中试演了几次,观者皆捧腹大笑,以为绝妙。他得了自信,下朝后便匆匆赶往文公寺。他如今官职显赫,白日里总有无数应酬,皆是晚上坊门闭合前出城,黎明开城门时返回。只有这天他在日落前就到了,得以欣赏野寺垂杨里、春畦乱水间的美好,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不必焚香,空中也自带浓浓的草木清芬。 空照显然未想到他来得这样早,有些迟疑,告知李可及,女子在休息。这迟疑更让李可及急迫,仿佛真相就在这一步之遥,他笃定地看着空照:“我有要事要向仙师禀告,要么带我见她,要么你们另选一枚棋子。” 这话他是绝不敢对着女子说的,但对空照,他一直有莫可名状的嫉妒,嫉妒空照掌握着自己拼命探究的一切真相。他带着几分发泄的恶意,孤注一掷地耍起无赖。 空照又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无丝毫愠怒地转身带他进了内室。屋内纸窗半开,淡淡丽影投在女子几乎透明的面容上,因为没有了香烟阻挡,李可及只觉那面容清晰艳丽得太过刺目,如同在灼灼骄阳下,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才能欣赏。 女子正在调香。她从来是将机要写成文字,简要点拨他两句,便让空照领他出去自行揣摩学习。他的香道皆跟她学来,却是第一次看见她调香。他想起两句诡谲艳情的诗:宝枕垂云选春梦,钿合碧寒龙脑冻。这首诗的名字起得真是好,是这芳蹊密影的花洞,让他爱上了那个以“鬼”著称的诗人,让他明明白白看清了自己的春怀。他曾经做梦都在渴望的富贵,现在已经到手,他却依旧恭谨地听从着女子的摆布,因为他终于发现人心有比富贵更深刻的渴望,便是这春怀。 女子听说他所谓的“要事”,便是请她评判为皇帝千秋节准备的参军戏,双眉略有不悦地微微一蹙,只是将调好的香药递给空照,不置可否。 空照开始焚香,李可及闻到辛辣的香气,他知道越是上好香,初焚之时气味越是腥烈。很快那香烟又要氤氲成云,将那女子远隔在缥缈蓬莱山上,那一片薄如纱的烟云,是他一年来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 他趁着女子的容貌尚清晰,慌忙开始表演,儒释道三家被他玩空心思调侃取笑,女人的面容仍是宁静如无风的洞庭波月,不起一丝涟漪。唯有空照略带无奈地微笑摇头。 香雾渐渐蒸腾,李可及几乎绝望地问:“不成?”女子仍是淡淡道:“很好,就这样演给皇帝。” 李可及又一次狼狈逃走,他重新进入流芳乱飞的人间,浑身大汗,肺腑之内却寒冷如冰,他抬起头来,一群寒鸦正披着日影掠过远处的坟地。 五、香夭 李可及索性放弃去追寻那女子的来历,她从未向他要求过回报,她教他调香,教他如何讨得皇帝、贵妃、驸马韦保衡、侍郎李尧的欢心,教他如何悠游于皇宫官场。他接受她的恩惠,时时能在夜中见到她,他无可奈何地自我安慰,能够如此,较之他从前一无所有的人生,已经很好很好。 那女子以瑞龙脑麝香为李可及配出的一味香料馥郁芬芳,胜过皇帝原先的熏衣之香,皇帝十分喜爱。李可及学得了配方,但此味香却需特别的瑞龙脑,宫中的瑞龙脑皆配不出。每当他的香料用罄时,去文公寺索要,空照随手给他的香宝子中,便有足一月之用的香料。 因为这香料的珍稀奇异,关于李可及的传言愈发多,甚至有一个故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救得一名鲛女,鲛女为他炼香的经过。李可及努力地回想他贫困潦倒的前半生,却记不起他有任何的善举,能让他得到如此丰厚的报偿。 也许只有非人,才有这样无所不知的心智、广博浩瀚的才艺、颠倒众生的容貌、冷寂孤绝的神情,用弈棋般的漫不经心,随手拨弄世事,在短短一年内将贫寒的凶肆伶人变成富可敌国的公卿。他只该感恩,顺从地接受她的摆布,若他证明了那女子不是仙怪,又如何证明自己所经历的不是一枕南柯?会不会香烟散去的一刻,便是一锅黄粱刚刚煮熟?那么便让她是仙怪吧,那样他和空照都只是她的信徒,倾慕供养她,却谁也得不着她。 只是李可及的参军戏与奇香,却始终无法治愈皇帝的丧女之痛。无量珍宝的供养,仍然没有让皇帝好转,龙体日渐衰弱,李可及与韦保衡、李尧心急如焚,他们的身家性命皆系于皇帝一身,眼见得刀圭无效,李可及只得再求助于文公寺中的女子。女子给他几颗金丹,却命他献于侍郎李尧,由李尧献给皇帝。 李可及对这安排有些不解,若金丹有效,为何要将功劳转手让人,若金丹无效,不是凭白得罪李尧?只是他已经习惯于接受女子的安排,便告知李尧,自己请得道行精深之人炼得灵药,可起沉疴。李尧将信将疑,寻得一个患病体虚之人试了一丸,竟见精神好转。李尧大喜之下上奏皇帝,皇帝服食一丸后见效奇快,一日后竟能起身,服药三日,已能恢复常朝,皇帝命翰林院草敕,欲封李尧与李可及为国公。 他去向女子报喜,女子只是吩咐他,明晚与李尧前来,不可带随从。李可及心中迷茫而忐忑,他不知为何近日女子似乎格外青睐李尧,是因为那只素手已经拨弄厌倦了这枚棋子,要另换新的吗?但他始终不敢违拗她,以他现在与李尧的交情,编一个香艳风流的理由,夜晚将李尧拐入樊川的寺庙中易如反掌。 第一次和另一个人,在夜间走这条幽深的山路,他在沟壑山石之间,已经如履平地,李尧却是踉踉跄跄,走得狼狈不堪,取笑道:“你是勾搭了什么巫山神女?金屋贮之尚不够,须养在这山水之中?” 李可及听到那四个字,轻轻打了个哆嗦。这两年来每一次奇绝险绝的境地,女子都能好整以暇帮他平安度过,这一条天路似乎将要走到尽头,她的来处、她的目的,他全然不知。这天路的尽头,究竟是无忧无怖的须弥,还是刀山火海的地狱? 进入文公寺,依旧是空照迎接,先奉上两盏茶,李可及与李尧皆是走了一个多时辰山路的人,早就口渴,皆是一饮而尽。李尧不解地笑道:“还道是庵堂,怎么是寺庙?” 空照神情淡漠,瞥了李尧一眼,眼中忽然掠过一丝冷意,他在李尧察觉前已转身,说:“随我来。” 李可及不同于诧异散漫的李尧,通向密室的每一步,他都走得艰辛,越向前走,他越觉得心中悲凉恐惧之情渐重,原来熟悉的浓郁奇香不见了,这烟沉水冷的寂静,让他嗅出了某种诀别的含义。 空照轻轻打开了门,原来的香案撤去了,李尧终于毫无阻挡地看到了她,她转脸向窗外,望着初夏带露的一轮明月。这水晶盘下的美人望月图,只看背影便无限婉转美好,李尧松了口气,笑着说:“果然……” 这时那女子缓缓回头,那张明莹如玉的面上,竟带着一抹李可及从未见过的笑容,如同十万春花同落梦里,如同三千秋意齐聚眉梢,世间竟有如此艳丽又如此凄凉的笑容。她轻轻开口:“月明千里故人来,八郎,别来无恙。” 李可及禁不住去看李尧的脸,那张脸已经变作了黛色,让李可及担忧他会不会吐出一口胆汁来。李尧颤抖一刻,忽然尖叫一声,转身便向门外奔去,空照却眼疾手快一步上前将门闩扣上。 其实闯出一条路并非难事,李尧却忘记了反抗,他靠着门软软滑落身子,惊恐道:“阿檀……阿檀,我对不起你,我……你放过我,我真的很后悔,我一直在为你念经追福……” 被唤作阿檀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生受你了,只可惜,我困在这六道之外,往生不得。”空照上前,小心地扶住女子下榻。她的身子仍是十分虚弱,连站立都费劲,无骨般靠在空照的怀中,向前走了两步。 她望着李尧凄然一笑:“你也知我自幼体热,从小服食白檀凉血解毒,给我下毒之时,怎么舍不得下重些?” 李可及在旁边打个寒战,他忽然想起来,原来同昌公主与韦夫人的居处,那股若有若无的暗香,与此时女子身上所散发的芬芳气息一模一样,只是往常都被她用馥郁的香料遮盖。她的魂魄散落在长安城的各处,飘荡于一缕缕的香烟里,她的聪慧、她的美貌、她的悲伤,他为什么到今日才想明白? 李尧泪流满面地摇头:“你……你没有死吗?可是我看着你入殓,那棺椁里……” 一抹泪光在阿檀的眼中一转:“那是绿翘,我停尸佛堂,她发现我尚有气息,找来空照救我出去。待下葬之时,那腐坏的女尸,连你都辨不出了吗?八郎,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若是肯多陪陪我,绿翘也不会为我而死。” 李尧狠狠地抹去泪水,站起身道:“我一直在后悔,我早就后悔了……”阿檀悲悯地望着昔日的夫郎,她一动未动,李尧却在离她咫尺之间,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去,茫然地唤道:“阿檀……” 一滴泪水盈盈挂在女子精巧的下颚,她不忍卒观,转过脸去,对空照道:“为他念一段往生咒吧。”空照的声音里带着陌生的森冷:“他作恶太多,合该入泥犁地狱。你将那味药调过,减他痛苦,已是慈悲。” 李尧躺在地上,想起方才那一盏茶,浑身已渐渐有沉入水中的幽冷,他恐惧至极,却还有一丝求生欲望,喃喃道:“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你们害我,韦相、陛下都不会放过你们……” 女子柔声道:“这时候大明宫应该鸣钟了吧,你误献丹药,致使天子驾崩,畏罪自尽。便用你和韦保衡来祭同昌公主,祭那三百多名无辜之人,祭京兆尹温公之灵,这世上,总要有人来讨一点儿公道。” 李可及浑身僵硬,不可思议地望着这清素的僧人和病弱的女子,他们未曾走出这古庙一步,便毒杀了皇帝与中书侍郎,他恐惧道:“你们……你们怎么敢……” 阿檀望了他一眼,她站立这一刻,已经体力难支。空照扶着她回到榻上,为她置好隐囊。女子疲倦地闭上双目,微微喘息着向空照道:“赖他之力良久,也须让他知道。” 空照轻轻擦拭着女子额上的汗水,他的神情怜惜温存,丝毫不像无欲无求的出家人,他向李可及解释:“韦保衡年少俊美,早早便与宫中郭淑妃有私,皇帝只道淑妃喜爱韦保衡门第相貌,便将他选为同昌公主驸马。阿檀的父亲韦公生前节度海南,掌管着香药贸易,阿檀自幼得家风熏陶,精通医药香道,同昌公主爱香,与阿檀是姑嫂,也是密友,李尧因这层人情,攀缘韦保衡,韦保衡拜相,他便得以入省拜侍郎。” “不过两年,同昌公主发现母亲与夫郎有染,忧愤成疾。韦保衡恐惧公主举发于皇帝,便在公主药中下毒,为阿檀察觉,韦保衡便要李尧毒死阿檀灭口。韦保衡又趁机诬告御医与几位宰相下毒谋害公主,皇帝将二十余名御医灭族,将数位宰相流放。我救得阿檀,将真相告知忠直的京兆尹温璋,温大尹为御医们鸣冤,皇帝却听信韦保衡与郭淑妃之言,将温公赐死。自此韦保衡与李尧大权独揽,一举两得。” 李可及向后退了一步,望着李尧的尸身,自语道:“他们恶贯满盈,死有余辜,可是,你们……你们怎么敢弑君……” 空照冷冷说:“始作俑者,是九重宫阙里的那个皇帝,皇帝奢侈荒淫,宠信佞臣,父不保子女,君不爱子民,这冤狱命案是他一手促成!” 李可及想起这两年来与皇帝的日日相伴,涩然道:“陛下,也是可怜人,他已经失去了女儿,不想再失去淑妃,宁可相信韦保衡的欺骗。” 榻上的阿檀忽然睁开眼睛,她的双颊泛上两片瑰丽的潮红,她喘息着低声说:“我一番生死,才知道皇帝是什么人,同昌是什么人,我自己又是什么人。为了我们这些人,地方官竭尽民力,苛政诛求,以天下之财力,聚敛于长安一城之内,供一家一姓之声色奢侈。这城内是奇香氤氲、金玉遍地的天堂,城外是兵困民乏、山河破碎的地狱。你、我、李尧、韦保衡,以一撮香、一支曲、家世、门第、容貌,只因迎奉了皇家,便得享富贵禄位。这天堂是我们所造,这地狱也是我们所造,这样的地狱,我纵然有心赎罪,也不能改变,这样残民以逞的国家,这样残忍昏聩的帝王,早些毁了,便早些给生人一些希望。” “我将毒下在瑞龙脑中,皇帝以此熏衣,一年内日日浸染,麝香龙脑皆是易走窜之物,毒性从肌肤呼吸入腠理骨骼肺腑。我便是要让皇帝知道,龙涎瑞脑,郁金沉檀,一两寸金,焚它便是焚金玉,便是焚生民血肉,便是焚剧毒。所以合该我们皆落得中毒而亡的下场。” 她望着李可及,神情中第一次有了哀婉的温存:“我对你不住,让你空欢喜一场。我为你留了后路,今夜皇帝驾崩,新君即位,你可将家中财富尽献于新君身边的宦官,并举发韦保衡。你罪不至死,让他们判你流放岭南,我父生前执政岭南,门生故吏遍布,我与你手书一封,你在那里,不至吃苦。” 李可及冷森森打个寒战,忽然急道:“你们快走吧!趁着还未查到这里来,趁着长安城内尚未大索,你和空照快走!你放心,韦保衡那笔账,我一定替你讨还!”他头一次觉得富贵功名、生死安危,都不甚重要了,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如果他还有一件事值得做,便是救这个虚弱的女子,替那三百多枉死之人讨还公道。他终于敢将自己的勇气、渴望、倾慕,对她表达,即使是牺牲,只要她懂得便好。 女子缓缓躺下,柔声道:“替我送送李郎。” 空照将李可及送出寺外,李可及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为她做这些?” 空照不再对他有任何隐瞒:“我原是寒门之子,与阿檀相恋,但她出身高门巨族,长安贵族联姻,必以‘李武韦杨’,她父将她嫁给陇西贵族子弟李尧,我亦是年少气盛,更不愿成她负累,心灰意冷下在此出家。”他苦笑一下,“我只道她能永享富贵,安逸快活。” 这短短几句话的光景,李可及却从空照的眼波中看到了温存、甜美、痛苦、割舍、怨愤、怜惜,他渴望经历却不曾经历的一切,就在这转瞬的眼波中流转了一个轮回。其实李可及隐隐猜到了答案,但此时听来,有种痛快淋漓的绝望,他点头道:“只因我们也在地狱中。” 他又问:“你们欲往何处?” 空照淡淡一笑,淡月西坠,犹在林梢,轻柔月光照耀在他明净恬淡的脸上,李可及忽然明白,为何他能成为韦夫人心系依靠之人,有这样一个人在她身边,她当会快活些吧?空照微笑道:“满目山河忆旧游,若是有缘,当会再见,李兄珍重。” 李可及一拱手,不敢多留,便转身快步向林外走去。他此时痛定思痛,方觉得恐惧痛楚深入肺腑,越走越快,竟至于奔逃。他满面泪水跑过那一道小小跨溪板桥,才忽然想起,来时桥上尚留着他和李尧两人的足印,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了。他忍不住回首时,向那隐蔽在重重树影中的寺庙作别。板桥上闪烁着点点白霜,这一道奈何桥将他与对岸的文公寺隔绝开,他却不知,这凉薄入骨的景象与长安城中的歌舞繁华,究竟哪个才是梦里鬼蜮,哪个才是真实人间? 空照返回室内,阿檀轻轻挽起头发,轻声道:“今夜大事已了,我可除下丧服,可惜已不能与你结发,便替我梳梳头吧,我想梳妆了。”她神情中含着一丝俏皮,如花娇柳嫩,姹紫嫣红,弄尽春柔。 唐懿宗驾崩的那一夜,京郊的文公寺在大火中化为焦土。因寺内藏有大量香料,故冲天香气,萦绕城南,数日不散。 九月,新帝即位,宰相韦保衡被罢职流放,数日后又赐自尽。伶人李可及籍没家财,流放岭南。 几年后,唐王朝在财匮民怨中终于崩溃,黄巢军队攻入长安,义军痛恨贪官污吏已久,将长安皇室公卿屠戮殆尽,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长安城百座珈蓝寺庙、千座广厦玉堂尽皆焚毁,寺中与富贵人家多藏香料,在兵火弥漫中依然香气氤氲,正应了黄巢当年那句“冲天香气透长安”的谶语。 尾声 李可及结束了一天的卖艺弹唱,回到陋室中坐下,端正地摆出一只香炉,投入檀香木屑,点火之后,那缕依稀近似的幽香便在冥冥烟气中萦绕而上。 如韦夫人所言,他流放途中确实并未吃苦,到了岭南,他也未曾去寻找韦宙的门生故吏以寻庇护。长安城中大唐已经崩塌,他罪人的身份随着那个王朝的逝去早已消散,他在这穷乡僻壤之中,重操旧业,以唱挽歌为生,清寒却也安心。他有时亦会想,若是此刻他留在长安,只怕早就为乱军所杀,她引他做了一场春梦,又平安将他送出梦境,只是不知道此时她却在何处? 岭南是产香之地,觅得些沉檀不难,他思念她时,便点一炉。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袅袅香烟由生自灭,便是他这繁华家国的百年之叹了。 琵琶行 文 惊鸿 一、如是我闻 长安的夏日溽热难挨,令人恹恹得提不起精神来。午后忽然起了一阵清冽之风,眼见得凉雨将至,整日穿着赭色圆领袍的黄门内宦们欢喜不已,纷纷走出屋子,聚拢在廊下享受着那份清凉。 远处巍峨的含元殿,也在这朦胧的水雾中隐去了龙衔宝盖的飞檐雕梁。大明宫的复道夹城、合欢绮窗、玲珑宝铎,此刻尽被阴云遮掩,天地笼罩在一片恭谦的大平等中,太极宫剥落了色彩的陈旧宫墙,也氤氲入了含着悲悯的烟水。 太极宫地势低洼,一下雨便积水成潭,本朝自玄宗年间便废弃不用。两个月前,天子派金吾把被废的襄阳公主押了进来,紧闭数年的院门这才开启了一次。此时满院的兔葵惊恐不安地动摇在风中,天外的闷雷惊起了梧桐树上的燕子,在墙头踉跄盘旋,无枝可依。 一个老黄门忽然心软,道:“开了门吧,热了数日,难得这场凉快,她尽日闷着,得了暑病也不好交代。”他一边起身一边摇着头叹道,“造孽啊,金枝玉叶的公主竟然落到这步田地。” 另一个黄门笑道:“金枝玉叶怎么了?”他忽然放低了声音,皱纹横生的脸上长出了青苔一般阴湿暧昧的笑意来,“我听说,她在定州不止是跟几个少年有私,还微服扮成妓女在酒肆陪酒跳舞,五十钱便能睡她,要不咱大唐偷人的公主多了,为何偏偏囚禁了她?”另一人眨动着烂了边儿的眼,诧异道:“她又不缺钱,这是图什么?”那老宦笑道:“有一等女人,缺了男人便过不得。” 那开门的老宦已站起了身,踽踽地走到门前,忽然回首道:“我也听说,有一般人,是锁骨菩萨降下凡尘来历劫的。”他用力地拧开锈涩的铁锁,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清冽的腥风以大军过境一般的气势扫荡进屋,卷起女子黑长的头发。坐在地上的女子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大而失神的眼睛在幽暗中如两簇磷火闪动。 她身上还穿着名贵的轻容纱,只是已被菜汤泥渍糊得失去了本来的颜色,一道闪电划过,凛冽之光骤然投射在她身上。那老宦惊奇地发现,这形如乞索儿的公主,面庞却是如同皎皎满月,不施脂粉的肌肤沤成了近乎透明的白。被关进来两个月,她倒是略显得丰腴了些,此刻汗水正从她贴在面上的发梢,从她袒露的胸膛上滚落下来。 宫中的贵妇近年来皆用赭色胭脂、乌膏注唇,又刻意画了八字眉做啼妆。但眼前这张干净得如同天雨洗过的脸,竟让这些老宦对时空起了错觉,这身负重罪的公主似乎并不属于悲风郁结的长安。 又是一个裂雷炸开,一场久候的阵雨终于瓢泼而至,雨点打在树叶上、墙头上、屋檐上,引起一阵高低不平的吟唱,白雨抛珠滚玉般腾跳,如同群工合奏,弦悲管清。檐下的铁马被雨滴打得摇撼旋转,清越刚劲之声宛若大曲中骤然响起的琵琶,震得人如饮了一口冰水般,浑身的毛孔都微微战栗。 这些老宦诧异地看见,屋角的公主目光焦灼地来回寻找,一种弥漫着悲凉与愉悦的笑容,慢慢地在她干涩的唇角溢开。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两颊生出淡淡的红晕,一股勾人心魄的柔媚竟如同疼痛一般,从她的形骸深处复苏。公主站起身,提着裙子走到屋外,那些老宦因为震惊而忘记了阻拦,他们听见了她被囚禁后说的第一句话:“琵琶。” 她毫无知觉地走入了那片雨幕,其后的情景让几个老宦都恍若梦中。公主缓缓地伸展开她的手臂、她的双腿,在雨幕中翩翩起舞,随着急促的铁马声,她的身体轻盈旋转如一片风中柳叶。那身肮脏的衣裙被洗去污垢后,露出了原本的云霓彩翠之色,她的一双明眸泛着浓烈痴迷的光,引诱着观看的人。轻容纱衣在雨水的清洗下恍若无物,她肉色的肌肤就在舞蹈中时而真实时而隐晦地流光溢彩。 这些断绝了人欲与生气的年老宦官们,傻了一般望着这欢快的女子。天地为这歌台舞榭拉起了珠帘,他们触摸不到这舞姿本身的含义,又因为愚钝和朦胧,让这含义变得愈发神秘、充满暗示而不可企及,如同鸿蒙初开伏羲女娲纠缠中所舞的飞天。它的含义便是万物绵延的契机,足够众生用千世百世去膜拜追寻。 二、绿腰 晋康郡主初次走出宫廷是在贞元十九年的春天,十五岁的她与六个未曾下嫁的妹妹一起,自幼居住在大明宫少阳院的偏阁中。虽然有时会追随身为天子的祖父和身为太子的父亲,去芙蓉园看花,去慈恩寺礼佛,去兴庆宫龙池泛舟,但大明宫通往四方的夹城,确保了天子可以横跨长安而不被百姓窥视。她以为这层层叠叠、辽阔又逼仄的复道夹城,就是她出嫁前所能触及到的全部天地了。 一场大旱从贞元十八年孟冬延续到了贞元十九年春,整整三个月关中未降雨雪。皇帝一边降下德音,一边降诏令祈雨,东西两市祈雨的方式也颇为喜庆热闹,乃是结彩楼弄丝弦大赛歌舞。 听闻东市请了梨园第一琵琶供奉康昆仑,皇帝也不禁为这声势浩大的比拼动容。天子心血来潮,坐御辇来到天门街观战,东西两市慌忙在两座赛乐的彩楼之前,又结了一座彩楼,专供天家皇族登楼听乐。 晋康郡主跟在列位兄长身后上楼时有些疑惑,楼下尽是擂拳呐喊满面通红的百姓,明明是一场灾难,怎么四处都弥漫着如醉如狂的兴奋呢? 也许十八年前的“泾师之变”麻木了长安人对苦难的恐惧,被派遣去征战藩镇的军队哗变,反叛攻入长安,皇帝太子弃城而逃,乱兵于城中烧杀数月,成了继安史之乱后长安的又一次浩劫。从此皇帝一蹶不振蛰伏深宫,再也不敢对藩镇用兵,天下节度使横征暴敛,国家以四分之一于天宝时的人民,供养着四倍于天宝时的兵卒。长安人不以耕种为生,比起国家衰败苛政重赋,这场大旱连雪上加霜都够不上,索性便用这沸反盈天的欢乐去揶揄上苍的威严。 楼下的百姓在康昆仑登上东市彩楼时达到了癫狂,康昆仑含着自负的笑容,上楼向皇帝坐的方向一拜,朗声道:“臣移《绿腰》入羽调,为陛下寿。”康昆仑侍奉禁中,一手琵琶弹得鬼神莫测,十指拢捻如飞,许是晋康郡主听得惯了,倒未觉得新奇,楼下围观的百姓却是如雷般叫好。 东市的客商们纷纷讥诮西市,众人都以为胜负已定,却不料这时西市的彩楼上款款走出了一位女郎。 女郎横抱着一个红檀琵琶,几乎不曾抬头,只是微微一福。这略微的躬身是对皇帝、对楼下百姓,抑或是对苍天,这一点卑微因为其中的淡漠而无人能够消受。女郎抬起头来,晋康郡主看见了一张明晰如玉的面容,远山一般的双眉飞入鬓中,秀逸修长而非时下粗短的蚕眉,可以断定不曾经过任何螺黛的修饰。 女郎道:“我亦弹此调,兼移于枫香调中。”她说着一口纯正悦耳的洛下音,只是嗓音在温润中略微有些沉郁,不同于少女的娇媚细腻,便让她沾染了几分风霜与书卷气。 看见美人应战,楼下的百姓更是大声鼓噪,康昆仑亦带着疑惑与轻蔑的笑容望向对面楼上的女郎。他在四根丝弦上下了数十载寒暑之功,哪里是这个尚在少年的女郎能够匹敌的?料来西市请不到能够与他颉颃的琵琶手,就用美人赚取噱头罢了。 女郎站在危楼之上,五指在琵琶上一划,一声裂冰崩玉的声响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到,这女郎纤纤十指上竟然有这等力道。女郎的双目仍旧淡淡地望着远方终南山的朦胧翠色,她手下却是弹、挑、滚、剔、抚、飞并用,夹杂着推、拉、吟、揉出的细微滑音、颤音,激烈的满轮、安适恬逸的半轮、明亮清丽的长轮,将凄越清刚的调子直送上容容春云。 晋康郡主不得不屏住呼吸,她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已完全由不得血液的支配,而是随着那珠玉激扬的琵琶声时快时涩地跳动,跳得她浑身疼痛。 《绿腰》曲是《录要》的讹称,皇帝命乐工进坊中曲谱,录其要者为舞曲,流至民间却变成了这样一个旖旎的名字。她不知道祖父都选中了哪些曲子,她听过了那么多古旧的传说,乌孙远嫁的悲戚,虞姬自刎的缠绵,昭君出塞的幽怨,绿珠坠楼的决绝,霓裳羽衣的风流婉转,马嵬坡下的血泪交流,这些繁华与破败的深情,就在女郎的四根琴弦上如画轴一一展开。她忽然明白,乌孙公主为何要造琵琶,只因情到深处愈难自明,无法倾诉无法长歌当哭,唯有寄托于响遏行云的丝弦,为人喊这一声。 女郎一曲抚罢,不同于康昆仑曲罢的欢腾,楼下一时寂然无声。皇帝久病浮肿的脸上挂着一颗泪珠,也许他也想到了王皇后。康昆仑面无人色,他跌跌撞撞地奔下楼去,在西市的彩楼下“扑通”跪倒,高声道:“愿拜仙姑为师。”他说罢忽然伏于尘埃中失声痛哭,听不出那哭声是欢愉还是悲哀。 皇帝缓缓地擦去面上的泪痕,向舒王李谊道:“去问问,是谁家的娘子。”舒王领命而去,他登上彩楼吩咐两句,女郎面现迟疑之色,忽然转身入内,这个翩然的离去令皇帝也有些诧异。千万人交头接耳地等候了片刻,楼下终于走出了更衣后的琵琶女——不,应该是琵琶僧。 年轻的僧人依旧是素净秀丽的面庞眉目,依旧是横抱着红檀琵琶。一模一样的淡漠神情令晋康郡主又震撼又平静,仿佛她早已预知了这诡谲戏剧的变化。若非如此,为何他抱着琵琶的姿态是那般雅正矜持;若非如此,为何他鸾凤引首的双眉是那般密丽英挺;若非如此,为何他年少的脸上是那般隽永沉静。 那是非得用无数的诗书和寂寞才能养成的隽永,与晋康郡主此生见过的焦躁、浮华、蠢笨、自满、肥胖的贵戚子弟皆不相同。他也傲慢,但他的傲慢因为含了对众生的怜悯而跳出了众生,深深隐匿入他微颦的眉间,仿佛这尘世只能被他怜悯,而无人有资格怜悯他。他身上穿着粗布的衲衣,因他身形高挑,露出其下的皂鞋白袜,那一领略显臃肿的僧衣沉静地坠地悬在他身上,如同一本蝴蝶装的书册,内中蕴藏着清芬的诗句墨香。 晋康郡主第一次明白“绘绚而后素”是什么意思,儒雅、智慧、桀骜、谦逊、空远、沧桑、青春,竟然可以如此完美地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三、柘枝 舒王回来禀报,僧人是大庄严寺的沙门,法名善本,俗家姓段。皇帝命段善本随驾入宫,康昆仑又提拜师之事,善本从容道:“供奉本领太杂,乐中兼带邪声。”皇帝不解地望向康昆仑,康昆仑大惊失色地回奏道:“法师真乃神人!臣少年初掌艺时,曾于邻家女巫处习一品弦调,后又累易数师。今日为段师慧眼识破,竟如此玄妙。”善本道:“供奉若真要学,可不近乐器十年,忘其本态,然后方可教。” 令宫中第一乐手不近乐器,便是要断绝了康昆仑的谋生之道,这要求未免也太过分了。皇帝有些不悦道:“人寿几何?十年之期未免太长。”善本不置可否地垂首,康昆仑却已决然叩拜:“请陛下遣臣出宫!” 晋康郡主着迷一般望着对面趺坐在蒲团上的僧人,那一低头间,她分明看到了善本的嘴角不易察觉地上挑了一下,这是“非志士高人,讵可与言要妙”的淡淡嘲讽。满殿的皇子、公主皆为康昆仑的轻率举动面露不解之色,晋康郡主诧异的是他们为何会觉得奇怪,这因缘是神光慧可在达摩祖师面前斩断的手臂,茫茫千年,多少人日复一日地循环着碌碌余生,有几人肯放下富贵功名皮囊,去求一个情之所钟?若善本肯对她期一个时日,无论十年还是二十年,她都心甘情愿去等。 善本和康昆仑奇异的默契,令皇帝有被冷落的不悦,皇帝带着几分戏弄的态度,令善本再弹一曲《柘枝》。《柘枝》是胡地传来的欢快健舞,舞动时善用眼波腰身撩人,曲将终时,舞女须褪衣半袒上身,用雪肤花貌来将舞蹈推向高潮。 宜春院中的舞女穿戴上场:她身着窄袖红紫五色罗衫,腰系银蔓垂花腰带,头冠绣花卷檐虚帽(出自白居易《柘枝妓》:“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娉娉婷婷往红氍毹上一站,蹬着锦靴的右足踮起,侧身向皇帝一笑,便是万种风情流泻而出。 三声羯鼓响毕,善本的琵琶声骤然夺势而起,堂上有了墙壁的冲撞回和,清冽的琵琶声更加激昂。原本该此时起舞的舞姬,被这琵琶声震慑,竟是一颤,魂飞魄散地望向堂下的僧人。这一回头,让她错过了节拍,善本望着她温善地一笑,似是安慰与提醒,那舞姬才骤然回过神来,连忙急翻手臂旋转起来,她腕上与帽上所悬挂的金铃,与琵琶声相应相和,摇曳出一片荡气回肠的情思。 舞姬的面容因为方才的失误、也为这激烈的动作而泛上红晕,她在回旋舞蹈之间,明眸善睐的眼波含着浓如烈酒的醉意,从众人的面上一一扫过。可是晋康郡主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情意只是给善本的,佛经上说一切皆空,唯有世尊的光明宝相是真实的,这堂上还有谁,能够比那素净的僧人更加耀眼夺目? 没有人看到年少的晋康郡主在角落中轻轻发抖,她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那流波送盻的双眼一片片地切碎。她看见鲜血从自己身上流下来,淌进了舞姬脚下的大红地毯,将那氍毹渲染得更加鲜艳凄丽。那一瞬间,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段善本向她笑了,段善本见她不过须臾,就向她笑了。佛祖拈花微笑,不是只有慧敏的迦叶使者能够领受吗? 原来这就是求不得,这就是贪嗔。不是因为得不到一支金步摇的失落,也不是因为一朵牡丹随春而去的感伤,从来没有一种渴望能如此深切地刺入她的血脉,让她愿意用一切来交换,只为了能够得到属于她的一个笑容。 那舞姬最后如何脱去外衣,那娇喘吁吁的双肩如何在满堂崇光下颤动,善本的琵琶如何赢得喝彩,晋康郡主都记不明白了。那个人距离她不过数尺,她思念他却像思念了一生那么长。她闭上眼睛也躲不过,逃回房中也躲不过,梦中也躲不过,无论她是睡是醒,那个笑容、那种渴望就在一遍遍地重现,折磨得她气息奄奄。她明白若不为这渴望做些努力,她以后可怎么在这繁华荒芜的宫殿中活下去。 晋康郡主寻到了宜春院的才人教师,请她们教自己跳舞。她原本就有些跳舞的底子,作为颂圣献寿的节目,在皇帝万寿或者元日,和兄弟姐妹一起献给漫不经心的皇帝。这次她却下了苦功,《柘枝》是健舞,舞姿盘旋曲折大开大合,要从四肢的伸展学起。她已经十五岁了,下腰展腿都是痛苦的事,她却也忍了下来,她用意志重新塑造了自己的身体。连那种痛苦都让她沾沾自喜,她想若是有一天,她在他的面前起舞,这些痛苦他应该都懂得,像是虔诚的信徒燃指供佛,痛苦也成了她小小的骄傲。 母亲早逝,父亲不为祖父所喜,每日为了保住太子之位如履薄冰疲于奔命,后宫中除了傅姆无人管她。晋康郡主有大把的时间去学习跳舞,她原本合乎美人标准的丰腴身体,因为劳累而消瘦了下去,傅姆嘟囔她学这没用的贱役作甚。可是傅姆也惊奇地发现,一股别样的成熟美丽,在晋康郡主身上渐渐凸显,她日渐丰满的胸脯和越来越窈窕的步态,如同牡丹开到了三春好处,姹紫嫣红得令人胆战心惊。 善本偶尔也会进宫演奏,她总是找一个角落坐下,就这样看他许久。他的每一根手指、每一根睫毛,甚至是僧衣上的每一条针线纹路,她都看得那么仔细,它们都散发着不骄不躁、清淡儒雅的气息。她知道自己已经对这气息迷恋到了病态的地步,这气息在浮华的皇宫中是那么珍稀,宫中有许多识字读书的人,可是善本自身就是一卷诗书,留给晋康郡主无穷无尽的想象。 她的舞蹈小有所成,可她始终在和当日舞《柘枝》的宫女比较,这一拖延,便拖延到了贞元二十年。 贞元二十年,为了笼络河北定州的义武军节度使张茂昭,皇帝以太子之女晋康郡主赐婚张茂昭第三子张克礼。 自安史之乱后,天下节度使割据自雄,幽州盘踞着二十余个胡人州县,马背上的民族在骑射上的先天优势,让他们得以傲视中原孱弱的军队。玄宗皇帝当年一招错误的用番兵守边,促使河北的胡化愈演愈烈,河北之人不好读书,世家子弟唯知“击球饮酒,马射走兔,语言习尚,无非攻守战斗之事”。(出自杜牧《唐故范阳卢秀才墓志》) 这一点点遥远的传闻,便是晋康郡主要面对的河北了,而她的夫家也是奚族人。张茂昭是尚算亲善朝廷的节度使了,也是皇帝赖以牵制河北三镇的唯一筹码,跟广袤土地与中原太平比起来,一个郡主实在是太过微末的代价。 四、玉环 坍塌的虚弱过后,晋康郡主首先想到的便是去找父亲。父亲多少会为他的女儿着想吧,大唐用诗书礼乐养成的娇柔郡主,怎能嫁到荒蛮的胡地去? 父亲的面上也带着感伤,太子李诵劝慰女儿道:“想想你的姑母咸安公主吧,她和亲回鹘,嫁了回鹘可汗父子三人,只为了保住西线的太平。跟她比起来,河北好歹还算是大唐的属地,张茂昭觐见时你还能回来看看。耶耶知道苦了你了,怨只怨,你们没生在盛世……”不知哪句话刺痛到他,李诵的眼中也浮起了泪光。 她跪在地上抱着父亲的腿痛哭道:“我不嫁,耶耶救救我,我不离开长安,我不要嫁给奚人!安邦守国是大臣天子的事情,为什么让我去受罪?我去找阿翁,我就是不嫁。” 父亲为她的蛮横起了怒色,呵斥她道:“你受了万民十六年的供养,就不该为君父分忧吗?耶耶眼下的处境,哪里经得起你闹腾!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那只是个沙门僧人,本朝的辩机是怎么死的,你不要忘了!” 晋康郡主瘫在地上几乎昏厥,原来她视为生命的渴望,那么轻易地就被他人窥破。父亲注意到了她隐藏在殿角的迷恋眼光,在这迷恋不妨碍他时,他也懒得费精神去揭穿。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都不可收拾,她的渴望,跟她衰弱的家国比起来,跟善本的性命比起来,当真卑微到连提起都是罪过吗? 她瘫在地上如断雁哀鸿一般哭了很久,在她哭得恶心头晕的时候,梦呓一般对父亲道:“耶耶答应我两件事,我要玉环琵琶,我要去庄严寺,若你不答应,我死也不嫁。” 玉环琵琶是当日睿宗留给玄宗的一把御用琵琶,从琼林库中取出不难。只是听到庄严寺,李诵又只得用长吁短叹来回应女儿的痴念了。 庄严寺的僧人惊诧地望着宫装少女怀抱着一把琵琶走进大雄宝殿。那把琵琶一望便知十分名贵,以逻逤檀为槽,金缕红文蹙成双凤,温润如玉,光辉可鉴,与这少女尊贵的身份相得益彰。 她冷冷地对接待的沙门吩咐:“去叫善本来。”沙门退下,金吾赶走了香客,庄严肃穆的佛堂只剩下她一人。她抬起头来,看见高逾一丈的佛祖释迦牟尼,两侧的十八罗汉各捧着法器面目凶恶狰狞,他们都在居高临下,或冷漠或严厉地谴责她。他们都有无上的法力,具无上智慧,她那一点儿小小的念头,他们早就知道了,抬抬手就能将她碾为齑粉。 一时晋康郡主恐惧得只想拔脚而逃,她为什么要来到佛堂?这里是他智慧儒雅的发祥之处,她爱那智慧儒雅,可这智慧儒雅一条条清晰地写着,他应当远离她。她像是波旬派去侵扰释迦牟尼成佛的魔女,她就是特利悉那、是罗蒂、是罗伽(魔王波旬派去引诱释迦牟尼的三个魔女,分别代表爱欲、乐欲、贪欲),爱欲、乐欲、贪欲就在她承受了一年苦痛的身躯上,就在她怀中的玉环琵琶上,她把它们都带来了,她孤身一人来挑衅这终极的智慧与束缚。 善本从幽暗的后殿匆匆转进来,直觉让她迈上一步,善本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合十行礼道:“檀越胜常。” 晋康郡主道:“我不是檀越。”委屈的泪水终于浮上来了,她思念了他一年,他却不认得她。 善本垂首道:“入此门者,皆是檀越。” 他第一次离她这么近,她闻见浓郁的檀香从他身上挥发出来,与佛殿上的檀香不同,这香气隔绝了天地,让她可以肆意妄为。如果他不曾看见她,那么就从今日此刻开始看。 她轻声唤他道:“在我眼中,这世上却只有一个段郎君。”她刻意用了他的俗家姓氏,想让他离她稍稍近一些。 善本终于抬头道:“小僧法名善本。”晋康郡主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善本的脸,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见过不少可称俊美的皇族子弟,为什么她会为这张脸如此动容?没有任何相知相惜,就一厢情愿地迷恋上这皮相。她出于本能地迷恋上了他被戒律经文沐浴而成的清雅与洁净,这迷恋从一开始就注定她是自执矛盾,自相戕戮。 晋康郡主道:“你也有姓氏父母,为什么要出家?” 善本淡淡地诉说,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我父是太常寺中协律郎,我五岁那年,乱兵入长安,父母罹兵灾,庄严寺中的师尊是我父音乐之友,收留了我,三年前为我受持具足戒。” 原来如此!原来也是因为藩镇之乱,也是因为泾师之变。如果没有那场变乱,她还是尊贵的郡主,不必和亲下嫁番将;他还是诗礼簪缨的士族子弟,以他的聪慧俊秀,也可以中进士选驸马。晋康头一次如此痛恨她衰弱的国家,这一连串的苦难让他们以光怪陆离的身份相见,她的国家连她最后一点儿渴望都要褫夺。 冥冥中早已注定的绝望让晋康有些发抖,她用颤抖的手把琵琶递出去,道:“我听了你一年的琵琶了。这一年你每次进宫,我都在殿上听你弹琵琶。” 善本迟疑地接过,他只怕自己再不接手,这少女就会扑跌下去。他叹了口气道:“康昆仑十年不近乐器,可忘其本态,郡主离开长安,用不了几日,也会忘了小僧的琵琶。” 原来他知道她要远嫁,原来他认得她。他的淡漠与他的关切在互相背叛,他的智慧还不足以隐藏那关切。晋康郡主的希望重新被点燃,她终于敢说明她的来意:“我一直想为你跳一曲《柘枝》,你为我弹一曲琵琶。” 善本低声道:“无眼耳鼻舌身意,这琵琶、这沙弥、这舞曲,都是色空。由谁来弹,皆是一样。” 他想逃开了,他在害怕。晋康郡主狡狯地一笑,她从未如此耳聪目明,将他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收入眼中。她微笑道:“若你眼中一切皆空,就该无嗔无惧,弹这一曲,又有何妨?”她张开了陷阱,他跳不跳都是输。 善本缓缓地在蒲团上坐下,玉环琵琶是宫中至宝,连《柘枝》这等欢愉之乐,由它弹来也音韵凄清,飘入云外。 她就在满殿神佛的注视下,缓缓地伸展开她的手臂。在她起舞的时候,凝在眸子里的泪竟渐渐地干了,她学习了那么久的舞蹈,终于可以在他的面前展示。那编舞的人,必是将人心的喜怒哀乐揣摩到了极处。她的动作那么自然地带动了她的情绪,笑容浮现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体、手臂、胸膛、双腿,游走的姿势都是为了展现这具肉体的曼妙美好。她的眼波也倾斜绵软起来,如春风拂动柳丝,就在善本的头顶、面颊、身躯上一下下地抚摸撩拨。 她终于能够忘记一切已成的规矩,由着自己的身体去炫耀、去发挥。神佛在这檀香乐曲中淡去,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女人真实的肉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含情脉脉,顾盼回旋。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原来无论高不可攀的洛水仙子,还是凡尘中卑贱的舞姬,舞蹈的全部含义都是相同的,都在于用身体最好的姿态去取悦挑逗观者。这来源于肉体的原始欲望,让生灵之间互相取悦爱慕,让生命得以延续。 她看见善本扣住琵琶曲颈的手越来越用力,白皙修长的手指挣出嶙峋的骨节,琴弦绷得太紧,要断掉了。他没有抬头,但是她知道他在看,这舞蹈中的暗示与寓意他全都领会。 随着快速的舞动,晋康郡主浑身燥热起来,汗水浸湿了她的罗衫,那温湿的触觉让她的身体一阵阵悸动。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脱去这层桎梏,原来柘枝舞也不过是顺从了舞者的心意。忽然那高亢的曲调戛然而止,静息如铺盖天地的巨浪,将舞毯上的晋康郡主打入冥川。 她凄然一笑,他要输了,所以挂出了免战牌,祈求她放手,可是她已经停不下来。她就在这寂静中翩翩起舞,她拉开胸前的锦带,罗襦以春去梨花落的轻盈无声委地。粉嫩的肌肤泛着点点汗珠,蒸腾着善本身上浓郁的檀香,让幽冷庄严的佛殿充满了红尘的生气。 她已经不需要音乐,一样舞得投入而自然,骤然一道神光如醍醐灌顶劈开她的灵台,原来舞蹈是可以脱离音乐而独自存在的。先民在有文字之前就有了舞蹈,它不需要任何言语的解释,是人对肉体之美最本能的追求,以及对欲望最原始的宣泄,与文字诗书毫无关系。 舞蹈是原始的欲望,而诗文、乐谱、歌词、律法、宗教,乃至他手中的琵琶,包裹她的衣衫,都是经过修饰的文明。千万年来,文明在锲而不舍地压制隐藏的欲望,它们相互纠缠、相互美化、相互滋养,她爱这艰险深重的文明,爱到诱发了赤裸的欲望。所以她倍加努力地取悦他,想要博得他的关注与欢心,用这造物恩赐她的美好,来与养育他们的文明做殊死一搏。 帔帛、外襦、诃子一件件地褪下,舞跳完了,她以一株优昙花的清白站在他面前,等着他决断。她指潜渊而为期,弱水三千在他们足下泛起腥黑的波涛,她等待他一同跃下。 善本从蒲团上站起身来,他的脸上平静如水,原先的那几滴汗珠已悄然逝去。晋康郡主以一个舞者的敏锐,察觉到了他起身时的沉重,善本就在这一支舞的时间内老去了。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他追步了曹子建在洛水边的怯懦,却也完成了世尊在菩提树下七日七夜的参悟、割裂与臣服。他最终战胜了那欲望,完全地皈依于那片极端洁净的文明。 他俯身弯腰捡起散落在晋康郡主身旁的衣衫,用怜悯众生的温存,将这质地精美的枷锁,一件件重新罩回她身上。他幽凉的手指终于触碰到她鲜嫩的肌肤,他身上弥漫的檀香,如一个梦魇将晋康郡主吞没。她知道自己已经一败涂地,她的青春就在这不曾开始的故事里,挥霍得穷尽。 晋康郡主与张克礼在长安完婚。她捧着一把纨扇,木然地听着他用干涩的声音念着《催妆诗》、《却扇诗》。只有完全对诗不起敬意不求甚解的人,才会把诗念成那个样子。她早就知道了,以至于她空洞的双眼看见矮胖平庸的丈夫时,竟然没有意料之外的失望与痛楚。 成婚之后的晋康郡主随家翁夫君北还定州,翠华辇车从大明宫向春明门进发。她坐在车中,还是能够想起一些事情。杜甫曾经作诗:“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文明如此深重地伤害了她,她却就是舍弃不下,而她的夫君,连杜甫都不曾听说过。 车行至兴庆宫时,她忽然听见宫楼上传来一阵清冽凄楚的琵琶声。他弹奏的是《渭城》,他明白“玉环”里的期盼,玉环,欲还,千百年来的别离与不舍,就在一曲阳关中渐行渐远渐无声。他明白她的不舍,却连一滴惜别的泪水都不肯给她,任由她被放逐到遥远的胡地,在文明的严重荒芜中干涸至死。 五、胡旋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襄阳公主缓缓地合上贝叶装的《楞严经》,她企图得到平静,却总有一些词句在撩拨那处伤口,重复那些思念,让她的不甘与怨恨每每如火如荼地发作。 她成婚已经五载,大明宫里的圣主几经变迁,皇帝从祖父变成了父亲,八个月后又迅速地成了她的长兄李纯。她的封号也从晋康郡主变成了襄阳公主,食邑加了五倍,夫家对她的态度更加尊崇,索性把她当作一尊菩萨供了起来。本朝谚云“娶妇得公主,无事取官府”,妻子该是温柔的、实用的,不该是高高在上的。张克礼有一次在黑灯瞎火的帷幕内低声嘟囔道:“怎么像尸体一样。” 她白日里避免和他相见,他的粗鄙丑陋让她无端恼火,眼耳鼻舌身意都成为怨恨的根源。于是渐渐这以身殉国式的同宿,也被两人默契地荒疏了。她厌恶他的无知,他受不得她眼中的挑剔责难,两个人都难受,反正于张克礼来说,定州就是张氏的王国,遍地都是女人等着他临幸。 襄阳公主也回过一次长安,是在元和二年底,张茂昭入朝,她回去省亲。她顾不得回宫拜见兄长,在驿馆换了一身圆领幞头的男装,匆匆策马奔向庄严寺,沙门已经认不出她来,只是告诉她善本法师在五日前离开了长安,去东都白马寺游学。五日,那应当是她归家的消息传到长安的时候,五年前的那场战争他赢得太辛苦了,为避免伤了自己也伤了她,索性躲开。她听说那把玉环琵琶,他已经归还内府,身外之物,于四大皆空的出家人来说无可留恋。 从长安再回到定州,她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迷离恍惚,人生所有的可能、所有的道路都已封死,她在想自己该怎么办。善本说她会忘记他,可是她就是忘不掉,那股檀香已经将她填满了。她知道自己是有罪的,她拥有了这么多在苛政中挣扎的百姓所艳羡的东西——富贵、暖饱,可她就是苦不足。众生多么贪婪,所以世尊才要挣脱出这肉身。 她就以那身男装,在这阵恍惚中走出了节度使的府邸,府中的那股腥膻气息憋得她阵阵虚汗。她脱离尘世太远,需要看看旁人是如何生活的,为什么她连活着都变得如此疲惫? 四处都是忙碌的欢欣与忙碌的愤怒,贩子客商的争执声、骡马的叫声,也没有人想要与她谈话。她什么也没看懂,懵懵懂懂地转悠了三天,忽然在路过一家酒肆时,听到了清脆甘洌的琵琶声。她被这前世的记忆打得浑身一颤,随着人流挤进了酒肆,大堂上一个胡姬正在跳胡旋舞,她穿着突厥的衣裙,赤足散发,袒露双肩与腹部,修长麦色的双腿不曾着裤,旋转中长裙鼓荡,春光乍泄。她手腕上、足踝上与头发上所系的铃铛繁华地响成一片,客人们如醉如狂地尖叫呼啸,如打翻了一锅沸粥,舞姬就在这滚烫的眼光中肆无忌惮地大笑。 那金铃声如一把巨锤,一下下将钉子敲入她的心房,满眼金星中,她又看见鲜血从她足下流出,流到肮脏的红氍毹上。她在寂灭中重新感到了忌妒,忌妒那个舞姬明眸皓齿的快乐。她已经有五年没有跳过舞了,骨头都要锈得碎掉了,可是这个胡女却敢于在千百人前展示自己的美丽。 金星消散后,她踉踉跄跄地走向后堂,寻找酒肆的主人,店主也是个鼻高目深的胡人。她说,她想跳舞。胡人用挑剔惊觉的目光打量着她,问道:“不是本地口音,从哪儿来?”她茫茫然地微笑道:“长安。”胡人自作聪明地问道:“逃奴?”她继续笑:“算是吧!”胡人释怀地安慰她:“不妨,这地方皇帝管不着。会跳什么?” 她答道:“《柘枝》、《胡旋》、《胡腾》、《浑脱》,都会。”她忐忑地说出了几个胡舞的名字。店主的目光明显地稍稍亮了一下,道:“把外衣脱了,跳一支《柘枝》看看。”她一片混沌地脱去圆领袍,她想:那大雄宝殿上的十八罗汉,不也是袒露右肩吗?店主为她打着手鼓,看她的舞姿从生涩到娴熟,这浑浑噩噩的女子在跳舞的时候渐渐苏醒,她空洞的眼中又开始注入了春水,泛起媚人的涟漪。 店主笑道:“一天多少钱?”她试探着说了一个自己知道的最小数目:“一缗?”店主哈哈大笑:“一缗钱你去节度使司跳吧!”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努力装出一副穷困无依的神情,道:“你看着给,够一日食宿即可。”店主与她市价:“一日跳十个曲子,五十钱,加跳另算。”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她雪白的肌肤,又通透地笑道,“若是没地方住,可住在我店中,钱更多。”她摇头笑道:“我只跳舞。” 店主有些惋惜地帮她装扮起来,劣质的金线裙子、无袖的半臂、尖尖的小帽,涂上赤红的胭脂与口脂,两耳被硕大的耳坠扯得有些痛。她看着铜镜中陌生妖艳的女子,惊异地转了个圈儿,手腕上的金铃便叮叮作响,一股想要跳动的渴望在她胸口来回冲撞。这真是适合跳舞的衣裳,绝不作喧宾夺主的遮掩。 上场之前,店主忽然问道:“有名字吗?”襄阳公主愣了愣,父亲赐给她的名字,皇兄赐给她的封号,都被这身舞衣掩埋了。忽然一个词在她眼前一亮,她答了一句梵文:“Asura。”那是她在经文上看到的天神,阿修罗,是“非天”,是“不端正”。阿修罗男好战女美貌,拥有匹敌帝释天的法力,可困于执念与贪嗔,不得出轮回成正果。善本的好胜心是阿修罗,她的执念也是阿修罗,他们都是成不了正果的人,也许六道众生之中,还有一处所供他们在死后相遇。 店主笑道:“阿瑟?倒是突厥名字。”她无所谓地笑着点点头,真假对错又有何妨。 她被推进大堂的时候,还是有一刻头晕目眩,那些陌生又丑陋的脸塞满了她的视线,每一张都和她丈夫张克礼相似,却又充满了世俗的温情与坦诚。他们都是如此急切地想要听她倾诉,用她的身体来倾诉她的爱恋,她已经独自煎熬了五年。 鼓声隆隆,琵琶凄切,这是战鼓在催促战士上马,赴死。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悲痛也可以用旷达来掩盖,寂寞也可以用欢笑来填补,红毯上的半裸女子疯狂地旋转,成为了一簇耀目的火焰,将人间焚烧成地狱。众生在癫狂起舞中模糊了面貌,只剩下一具具包裹着欲望的皮囊。 六、色空 一日的舞蹈之后,襄阳公主重新套回她的男装,拖着酸痛疲惫的身躯走出酒肆。到无人处,她将掌心里攥的那一串钱丢进了水沟,又将手凑到鼻边嗅了嗅,那股油腻腥臭令她呕吐起来。回到府邸后她就逃进了浴桶,满室的松木香终于遮掩了那股汗臭,她惬意地软倒在桶边,麻木的热痛让她舒服得轻轻呻吟。 她看见阿瑟缓缓蛰伏进河底,她怜惜地抚摸着阿瑟修长光洁的腿,安慰她,她只需伪装一夜公主,明日她便可以活过来了。她在热气蒸腾出的幻境中对着另一个自己说话,她终于又有了期待。那晚,襄阳公主在入睡前回想着千百张陌生面孔上的迷恋与爱慕,很快便沉入了甘甜的梦乡。 世尊有百千亿身,毫无吝惜地毁灭掉一个个自己来完成劫数,襄阳公主只有两个,却已经足够了。夜晚她是节度使府不需香火供奉的菩萨,是不需要丈夫的尸体,是大唐诗书礼乐幻化的文明,虚荣而悲凉。白天她是行于光天化日下的妖女,是酒肆里廉价卑微的舞姬,是用肉身来娱众生耳目的淫欲,纵情而直白。他们都不是善本,又都可以是善本,舞到欢处观者尽成空白,舞蹈只是她一个人的倾诉。 那件事发生得茫然又自然,如同行云流水,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那天由于客人的热情,她加跳了五场,累得躺倒在店后的地板上,汗水挂在她喘息起伏的粉色颈项上。店主一把抱起了她,急切地道:“我给你钱!给一缗!”她有些恶心他身上的腥膻汗味,稍稍推了一下,却又没有做更多的拒绝,过了片刻也不觉得难闻了。她化作一摊污血,竟是如同沐浴重生一般的惬意。 后来渐渐便有客人在她舞后出一个价码抱走她,他们留下钱后,她也会在那简陋的土房中再躺一会儿。回味着她所爱的清洁与儒雅,以及她眼下的境况。也许她被那儒雅逼到绝境了,需要从另一端挣扎出一个生命来对抗。她忽然发现周围的许多人也是如此,在现实中伪装着木偶一般的贤君、忠臣、孝子、士人、英雄、贞妇,另一颗心却因为这伪装的枯燥而蠢蠢欲动。他们奔赴各自的幻境,用传奇故事、诗赋文章、轻歌曼舞,在虚假中重塑真实的自己。 遇上薛浑是个意外,薛浑是士家子弟,随父亲宦游于此。他有高挑孱弱的身材、清秀稚嫩的仪容,居然还能弹一手过得去的琵琶。他比她小数岁,却因为相同的口音和白皙秀美的面容而喜欢上她。他时常将她带走,在府中为她弹琵琶,看她舞蹈。她会为他跳上几支长安的软舞、霓裳羽衣舞、绿腰、春莺啭,她看见淡淡的乡愁如同风烟一般,在少年的眼中蒙眬上薄薄的雾气。长安不见使人愁,她带着几分讥诮望着他青涩的哀愁,他如何懂得乡愁鲜血淋漓的真相。 她只想听他弹琵琶,她给他跳舞,或者做那件事,这两件事都是属于阿瑟的,所以她毫无吝惜。可是薛浑总想探听她的身世,她兴致好时就编造一个凄楚哀婉的故事,乱世里这样的故事遍地皆是,骗他几声哀叹轻而易举。有时编过了头,今日说的和昨日说的相互矛盾,薛浑提醒她时,她就编造个新的谎言把之前的两个谎言糅在一起。 她想:若是换作十四五岁的晋康郡主,薛浑的温润如玉,也许还是可以打动她的。可惜太迟了,她见识过太彻底的儒雅和太彻底的放荡,薛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上不得吉祥天,入不得泥犁狱,只是浊世中的一个寻常人,他不足以救赎和修补她。所以薛浑想纳她为妾时,她总是拒绝,她晚上还是要回到节度使司去,她丢不下那尊贵的公主,亦如她丢不下这卑贱的阿瑟。 她已经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是几个人了,她是大唐的公主,是薛浑的外室,是酒肆中的舞女,是父母亡于战乱的孤儿,是夫君喜新厌旧的弃妇,她在这些故事里自怜怜人,扮演这些角色如鱼得水忘乎所以。 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 她不知道真相是如何像蔓草一样,从酒肆舞榭中攀爬出去,攀爬进节度使司,攀爬进张克礼的耳朵。驸马都尉张克礼带着义武军的牙将闯入薛浑家时,她正在跳舞,薛浑痴傻地抱着琵琶,现在他面上的神情,与酒肆中的那些商客一样了。 已经变为襄阳公主的阿瑟鄙夷地朝薛浑一笑,道:“接着弹呀!”薛浑望着张克礼的腰刀,抖成了秋风中的落叶。 天地再一次用冷漠的寂静席卷了她,无妨,这寂静便是她的来处。她含着沉醉的微笑翩然起舞,边舞边将衣衫脱下,展示出她软玉一般的身躯。是不是《柘枝》,是不是玉环,又有什么关系,她闭上双目,铺天盖地都充盈着那浓郁的檀香。前尘若梦,苦海无边,她看不到蓬莱,仍然可借一支舞傲立于冥川波涛之上,这便是她领悟的空不异色。 羞愤欲死的张克礼将公主的恣纵上奏天子,天子震怒,囚公主于禁中。薛浑等与公主私通之人,一律杖八十流放瘴疠之地。薛浑贫病死于崖州时,都未曾想明白,那云端里的公主是如何化身为舞姬,与他歌舞共枕了数个年头。锁骨菩萨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而她却是魔女,是特利悉那、是罗蒂、是罗伽,所过之处,欲海横流,寸草不生。 数年后,诗人张祜作《玉环琵琶》诗传世: “宫楼一曲琵琶声,满眼云山是去程。回顾段师非汝意,玉环休把恨分明。” 明月照山川 文 藤萍 黄隼是一个贼。 他今年十七,却已是个老贼,这世上但凡有钱的地儿,他几乎都摸过。 今夜他要偷的,是一间小庙。 月照山川,星满苍穹,夜深人静之时,黄隼的手慢慢探向小庙庙柱上挂着的那个香火罐子。 突然间,后院传来了“嗒”的一声微响,黄隼的手指立刻静止了下来——有人。 他上了屋梁,利落地藏好,就在后院发出微响的时候,殿门外突然也传来了声音。 “吱呀”一声殿门大开,一个淡蓝衣裳的少妇被一个粗犷汉子推进了大殿。 “……你说你把那东西捐进了庙里?老子现在给你机会,找出来,饶你不死!”那汉子一把大刀架在少妇颈上。那少妇脸色苍白:“小女子并非江湖中人,当初只因被相公所救,以身相许,并不知道什么宝物的下落!” “放屁!柳是林怎么可能不把宝贝留给他儿子?乖乖把东西交出来,否则老子先杀了你儿子,再杀了你,让你一家在地下团圆!” “金鳞狂客”柳是林?黄隼恍然,柳是林号称江湖第一怪客,武功绝高,易容术天下无双,他曾从皇宫中盗得当今皇上寿宴之上的八样至宝,其中有一样洗髓针,用此针刺遍奇经八脉就能帮助练武之人打通经脉,进入练武的另一境界。但这人脾气冷傲,犹如冰雪,八年前得急症死了,临死前居然还娶了老婆生了儿子,也是当时武林一件奇事。 那女子摇了摇头:“我怎知大师将那东西收到何处去了?”大汉大怒,扬起手掌就待一个耳光打去,骤然“啪”的一声闷响,一物自殿内飞出,贯入大汉胸口,那大汉喉头呃呃作响,挣扎了两下,就此不动了。 那女子退了一步,只见鲜血蜿蜒一地,贯入那大汉胸口的东西是一柄短剑。血腥气在大雄宝殿内蔓延,有人开口说话了,语调沉稳冷静:“嫂子受惊了,少良来迟,还请嫂子恕罪。” 黄隼斜眼瞟去,一个白衣人自殿后缓缓走出,宽衣缓带,一双银色软靴,面如冠玉,气质沉稳,竟是一副名门正派的模样。那女子颤颤地道:“二弟……” 那白衣人的年纪却显然比她大了一些,二十七八的年纪,闻言笑了一笑:“嫂子可以依旧叫我少良。” 黄隼听他“少良少良”地自称了两次,蓦地想起这人难道是“善剑公子”俞少良?但俞少良那是什么人物?那是近来如日中天的少年俊彦,武林盟主的未来佳婿,说不准也是将来的盟主。俞少良温文尔雅,诗剑双绝,怎会出现在这等小庙,做出这等鬼祟之事?黄隼头皮一炸,隐约觉得自己撞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二弟……我真不知那东西方丈放哪里去了,你……你知道我不是武林人,是林什么也没告诉我。”那女子被俞少良救了,却不见什么喜色,“我什么也不知道。” 俞少良很温和地看着她:“嫂子,你不要骗我。”他施施然道,“我也不瞒嫂子你,大哥的墓我已经打开了,里面没有尸体。你知道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女子微微一颤:“什么意思?你……你怎可去开是林的墓穴?他和你兄弟一场,待你不薄……” “待我是兄弟怎会诈死骗我?”俞少良微笑道,“嫂子,大哥究竟是生是死?人在何处?他宣称把武功和秘藏刻在他随身软剑‘金鳞’上,是以此掩人耳目,调虎离山吧?你说自他死后,寻宝之人都追着那柄剑去了,有谁想过他其实根本没死?他带着那些东西躲到哪里去了?我寻他这么久,好不容易得了消息,以你我的交情,你不觉得应当告诉我吗?” 女子口唇一张,俞少良一伸手,又一柄短剑抵在她胸口:“我不想听‘我不知道’。”他柔声道,“嫂子,其实大哥的急症……你不是全不知情吧?你知道我既然下得了手害他,也是下得了手杀你的。” 黄隼大吃一惊。那女子脸色惨白,一时竟是无话。黄隼本以为已经听到了最令人难以置信的隐秘,却不知俞少良继续道:“嫂子,大哥死了这么多年,你就躲了我这么多年,这厢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切不可只记得大哥的好,却不记得我的好啊……”他的声音越发温柔,温柔得十分古怪,“想当年你我那般亲密,我挖心掏肺地对你……你看凡是我来看你的时候,大哥都不在家,你一个人不寂寞吗?你寂寞的时候只有我陪你,你守着一个长年累月不见踪影的怪人,和我亲热却不肯念我的好,也不肯对我好。我要杀柳是林,不是要害你,是要救你……嫂子,你怎么不明白?只要你告诉我大哥和八宝的下落,我放着盟主的女婿不做,这一辈子和你双宿双飞……嫂子,你觉得不好吗?” 黄隼听得一身冷汗淋淋而下,敢情俞少良就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柳夫人一步一步地倒退,颤声道:“是林死了,是我亲手入葬的。” 俞少良的笑隐隐露出杀意来:“我说过了,墓里没有尸体。嫂子,你要骗我到几时?你真爱柳是林吗?”他的眼慢慢地红起来,“你要是真爱柳是林,又何必和我缠绵?你根本不爱他,不爱他何必护着他?告诉我他在哪里!” 柳夫人低下头来,凄然道:“他真的死了。” 黄隼再没有听过一个人的语调能有如此悲伤,让人一瞬间想起一生中种种的苦来,几欲落泪。他忍不住又看了柳夫人一眼。柳夫人低着头,那脸颊犹如白玉,她如此苦,却并没有哭,只那眼睫微微颤着,让人恨不得跃下去将她拥在怀中。 她这么美,柳是林却仿佛不爱她,俞少良也不爱她,真是奇怪。 “啪”的一声响,俞少良给了她一个耳光,厉声问:“贱人!柳是林到底在哪里?” 柳夫人被他打退一步,别过头去:“他已经死了。”说到这一句,她的语气居然强硬起来。 俞少良气极而笑道:“你倒是有骨气了?贱人!你不要忘记当初是你勾引我——不要以为过了八年你和柳是林就能真心相爱,你就能变成贤妻良母!你这个贱货!”他一脚将柳夫人踢倒在地,“贱人!你不告诉我柳是林的下落,我就杀了你和柳是林的贱种柳虞!” 柳夫人胸膛起伏,她双眼一闭,竟是听而不闻,不再回答。 俞少良狂怒,一剑刺落,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声惊呼:“娘……” 俞少良瞬间抬头,长身而起,猛地抓住了刚在门口探了个头的孩童。 那孩童被他一把扼住咽喉,顿时整张脸憋得通红。 柳夫人一回头:“小虞……” 俞少良大笑:“贱人!你儿子的性命就在你手里,你再嘴硬,我立刻就捏死他!” “放手!”柳夫人厉声道,“他是你儿子!” 俞少良呆了一呆,梁上的黄隼头皮又是一炸,只听俞少良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吗?你和柳是林成婚这么久没有子息,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却是我的儿子?难道柳是林有什么隐疾不成?” 柳夫人冷冷地道:“你若不信,尽管掐死他好了,爹不疼娘不爱,活着也没意思。” 她这等强硬,竟是从娇弱中渐渐透出傲骨来。俞少良的手倒是渐渐松了,他的脸一时青一时白:“他要真是我儿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柳夫人闭嘴,肤如白玉,脸色甚是倔强。 俞少良顿了一顿,柔声道:“嫂子,告诉我柳是林在哪里?” “他死了。”柳夫人面无表情地答道。 俞少良看了一眼手里的柳虞,孩子已经被他掐晕,虽说他不信这是他儿子,却也下不了手掐死他。提起手来,他那柄短剑又直指柳夫人胸口:“不告诉我柳是林的下落,告诉我洗髓针的下落也可以。”他柔声道,“你知道我爱你的,对我好一点吧。” 柳夫人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他,俞少良手中的短剑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地没入她胸口,鲜血一点一点地沁出。就在俞少良以为她宁死不开口的时候,她突然说:“你知道吗?我真的对你很好。” 俞少良顿了一顿,轻蔑地道:“可惜我觉得不够。” 柳夫人闭上了眼睛,短剑一点一点地沉下,俞少良的脸色铁青,终于握紧剑柄,准备杀人泄愤。 “住手!”黄隼终于忍耐不住,从梁上一跃而下,厉声道,“见过禽兽,没见过比你更禽兽的!俞少良,你这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俞少良骤然看见梁上跳下一人,也是一怔,以他的武功居然没发现梁上潜伏着一人,但见这人奇矮奇丑,年纪又小,倒是觉出十分好笑:“跳梁小丑……”他喃喃地道,“真是跳梁小丑。” 黄隼勃然大怒:“衣冠禽兽!快点儿放开柳夫人!” 俞少良冷笑道:“以你这等丑态,还妄想英雄救美,真是可悲可笑!”他袖袍扬起,一掌挥出。“砰”的一声震响,黄隼只觉一阵劲风涌来,身不由己地飞跌出去,俞少良那一掌还没落到他后心,一道淡蓝色的影子一闪,俞少良惨叫一声,比他还快地倒飞出去,撞在墙壁之上,血溅三尺! 黄隼大奇,忘了自己摔得头昏眼花四肢剧痛,连忙爬起来定睛一看——俞少良撞在墙壁之上,筋骨寸断,竟是立毙当场!他一时傻了——这人方才还耀武扬威,手握生杀大权,怎么一转眼就成了一具尸体?黄隼茫然抬起头看着一掌将俞少良震飞、将他立毙当场的人——是谁能把“善剑公子”一掌毙命? 站在那儿的人摇摇晃晃,仿若瞬间就要倾倒一般。黄隼心头一跳,想也没想就跳过去扶住她,脱口叫道:“柳夫人……” 摇摇晃晃的那人唇边露出一丝浅浅的笑,笑意很凉,她穿着浅蓝衫子,正是方才倒在地上任由俞少良利刃加身,毫无反抗之力的柳夫人。 黄隼叫出了“柳夫人”三个字,一瞬间糊涂了——他不明白,如果柳夫人有如此武功,一掌就能把俞少良震死,何必受他侮辱虐待,甚至利刃加身?何况她刚才口口声声说她不是武林中人,她不会武功,她什么也不懂。 但黄隼很快就明白为什么了——因为柳夫人晃了两晃,软软地倒了下去,淡色的嘴唇溢出了鲜血,她轻咳了两声,脸色渐渐地变得非常不好。 像死人那样的不好。 黄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柳夫人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慢慢地说:“我要死了。” 黄隼激动了起来:“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你……你不必救我的。” 柳夫人睁开眼睛,笑了笑,黄隼看着她的神态,他觉得她在冷笑,这样表情的柳夫人让他觉得陌生,突然觉得畏惧……他呆呆地看着冷笑的柳夫人。 她低咳了两声,她的身体在他怀中,是如此纤细娇弱,仿若盈盈一握,她的神色却是如此空旷冷漠。“傻子,我会死是因为我有旧伤,不是因为你。”她又闭上眼睛,“自始至终,都是俞少良杀了我,与你无关。” 她的语气那么冷漠,黄隼呆呆地看着她,有一些什么念头在翻滚,他呆呆地看着她,看得非常仔细。 她肤如白玉,五官很美,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和初见的时候故作的娇弱截然不同。她疏离、冷漠,有一股讥诮似的傲慢,她像一阵冰冷的雾,仿若随时随风化去。 她……绝不是什么娇花扶柳的弱女子。 即使是濒死的时候,她的眼里也没有泪。 目如明月。 “你……你……”黄隼指着她的眼睛,他头脑一蒙,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脱口而出,“你不是柳夫人!” 她笑了笑:“我是。”她说。 “你是柳是林!”黄隼听而不闻,呆呆地道,“你就是柳是林……”他根本没见过柳是林,世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柳是林的真面目,但黄隼有一种直觉,“金鳞狂客”柳是林,武功绝高,纵横天下,来去无踪,狂傲清冷,怎不是眼前这双眼睛的模样呢?他脱口而出,心中骤然清醒,“啊!你在家的时候柳是林从来不在,柳是林死了墓里却没有尸体,你宁死也不说柳是林在哪里——因为你就是柳是林,柳是林就是你!”他呆呆地看着眼前清冷的女子,“原来柳是林是个女人。” 她笑了笑:“‘金鳞狂客’柳是林为什么就不能是个女人呢?”她轻声道,“因为她做了些男人也做不到的事,所以谁也没有想过她会是一个女人。” “可是你既然是个女人,为什么还要假扮男人?为什么还要假扮自己的妻子?”黄隼恍然大悟以后又糊涂了,“你……你和俞少良……他……他……” 柳是林又笑了笑:“因为这世上没有人相信柳是林是个女人。”她轻声道,“我也是人,我也需要有朋友,没有人相信我是个女人,我只好假扮男人。”她越发轻声,“原本我没觉得扮男人有什么不好,可是……可是……”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了俞少良面目全非的尸体上,“可是……我毕竟是女人啊……” 黄隼义愤填膺地责问:“难道你居然看上了那个禽兽?” 她笑了:“可是当初他来叫我大哥的时候,温柔体贴……我还没盗得八宝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坏。” “那是他还没有暴露出真面目!”黄隼咆哮,他真不敢相信,柳是林居然真的看上了俞少良,“你是被他那张俊脸骗了!” 柳是林笑了起来:“或许是吧……”她慢慢地道,“他那么俊美,那么可爱……我想和他在一起,可他从来没有想过,我是个女人。”她苦笑了,“于是我犯浑了……我想做个女人和他在一起……”她笑了起来,“我假扮了我自己,嫁给了我自己……柳是林娶妻了,可是他那么冷漠怪癖,所以谁也没有喝过他的喜酒。柳是林常年在外,柳夫人独守空闺,柳是林和柳夫人从来不一起出现,可他从来不怀疑……我去引诱他、去哄他……他那么害羞、那么害怕,却又那么爱我……”她咳嗽了一声,“后来我有了柳虞,那段日子,我很开心。”她淡淡地道,“我从不后悔。” 柳虞?黄隼只想跳起来掐死这个女人,柳“俞”?你那么爱他,就爱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值不值?值不值啊?柳是林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能糟蹋在这种人手里? “我武功比他高,高很多。”柳是林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来,“所以我从不担心他捣鬼,我知道他利益心重,好名爱利,可我觉得我什么都能满足他,我能养住他……我没想过他会因为那八宝下毒手,那八宝,他想要的话,只要开口我就会给他。”她柔柔地道,“所以他设计暗算我的时候,我很震惊……他很了解我,用七星刺截断了我的气脉,气脉一断,我武功全废,一旦动了内息就会气血崩裂而死……” 黄隼脸色惨白:“别说了。” 她微微一顿,平静地道:“你若不想听,那就算了。” 黄隼的脸更白了:“你说你说,我听。” “我受伤以后,柳是林只能‘死’了,俞少良使出种种手段逼着我问献寿八宝的下落,他以为柳是林死前一定告诉我东西的下落,却不知我已经很清楚……他对我从来无情,他真心实意地爱我的秘藏,却不爱我。”她幽幽地道,“我如果告诉他东西的下落,为杀人灭口,我必死无疑。所以我带着柳虞逃了,一逃八年,却仍然被他撞见。” 后来的事,黄隼在屋梁上都看见了,一时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颤声地问:“可是你……可是你从来没有让他明白你就是柳是林……也许……也许你告诉他,他就不会那样对你,你那么爱他……” “他从不爱我。”柳是林平静地道,“所以我杀了他。” 黄隼全身颤抖,俞少良根本从来没有明白柳是林的深情,她这么傲慢,这么强硬,她硬在骨子里,从来不求怜悯……她抛出了一腔深情,被人轻贱了误会了也从不解释,她忍受那些误会和辱没,直到忍无可忍,她就一掌杀了他。 黄隼紧紧抱着这个强硬的女人,她要死了:“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他号啕大哭,“你要是对他说清楚,也许他不会对你这么坏……也许他……” “那是他的报应。”她答道。 让他以为他什么也没有得到过,那就是他的报应。 她爱过俞少良,一点儿也没后悔。 她杀了俞少良,一点儿也没后悔。 “傻子。”柳是林闭上了眼睛,没再睁开,“你很丑,也很弱,但我只能把柳虞交托给你了。” 黄隼惊慌失措:“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我不要养孩子……” “‘金鳞软剑’在香火罐里。”柳是林充耳不闻,自顾自地道,“你带着柳虞,好好教他读书……练……武……不要……不要学我……”她的声音低弱下去。 黄隼泪流满面:“好……” 她微微一顿,说了最后一句话,语气淡然,非常从容:“多谢。” 二十年后。 黄隼成了江湖人称道仰慕的大侠,这位黄大侠武功绝高,行侠仗义,师承却很神秘,谁也不知他那些神出鬼没的武功源自何方。他有个徒弟姓柳,为人稳重大方,饱读诗书,身怀绝技却参加了科考,得了榜眼,入朝为官去了,不在江湖上走动。黄大侠行踪莫测,交游广阔,却一直没有成亲。 他知道他会用一生去爱一个不敢爱的人。 而那个人,已经死去二十年了。 相思豆 文 半明半寐 引 杭州城,暮春,雪白粉簇的琼花开到被风一扫,便扑簌簌落下一地雪来。 其中有一朵,落到了苏沫的脚面上。 夏天就快到了,这是他最喜欢的季节,太阳灼热,空气蒸腾,他的关节会有三个月的舒展与轻松。 “阿阮,阿阮……”他把那朵残花捡起,在指尖微微旋转,一边高声喊着他的伙计。 阿阮应了一声,脚步由远及近,人到跟前,还没说话,一股蜜饯的甜香就扑鼻而来。 “去把牌子翻了。”苏沫坐在椅子上,指一指门口。 “哦。”阿阮又应了一声,小步跑到门口,吐出嘴里的杏核,把那块死沉的木牌翻了个面。 牌子很破,风吹虫蛀的,原先正面雕了个“香”字,这下翻了过来,却还是个“香”字,只不过上头隐约描了点儿金。 “金漆都快掉光啦。”门口阿阮勾头,露出雪白的脑门和一双杏眼,“等会儿我喊高大壮再来描一下。” “你喊他来,他就会想方设法瞧你的胸。” “瞧瞧又不会死。”阿阮吐了下舌头,“反正他一个开棺材铺的,有的是金漆。我先扶你进去,一会儿就去喊他来。” 苏沫不置可否,只是掀开腿上盖着的毛毯,扶着椅子把手站了起来,朝阿阮摆一摆手。 他并不残废,也不瘸,只是关节有些个毛病,一年里面总有九个月会坐在椅子上,腿上盖着条毯子,眯着眼睛像懒猫一样晒太阳。 “水我已经烧好了,给你倒在木桶里。”身后阿阮含着杏子说话,“那这样,我就去喊高大壮啦。” 苏沫没回头,又摆了摆手示意她随便,步子缓慢,走进门后,“吱呀”一声把门关上,闩上门后,又拿出把铜锁,从里面把门反锁上了。 屋里有一只大木桶,里面水汽氤氲,苏沫弯下腰,照旧慢条斯理地脱下衣服鞋袜,一一叠好,又把叠得更好的干净衣服拿出来,这才开始点香。 这炷香比较奇怪,点着了蛮久,却完全没有味道,连烟也是极浅极淡的,几近透明。 然而苏沫却吸了口气,深深一口,似乎在闻这味道,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踩进了木桶。 水温合适,苏沫缓缓蹲身,身体没进水去,右脚尖勾起,很熟络地就找到了木桶那个突起。 这是一个木塞,需要非常用力才能拔下。 苏沫咬牙,非常用力,第二次才把那塞子拔下,然后人就完全放松,在木桶里坐实了。 屋子里面很热。 在无声的轻烟缭绕下,水桶那个被打开的缺口里面,无声地涌出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虫。 绯红色的小虫,先在水面聚集,像一朵朵凌乱的花瓣,然后又急速散开,汇成一条条红线,在水中爬满了苏沫的每一根骨骼。 因为有胸可以瞧,瘦得骨头都快戳穿皮子的高大壮高老板拎着桶金漆,绣花一样描那个只有几画的“香”字,足足描了有半个时辰。 “你老板又在泡澡啦?”实在描无可描,高大壮只好没话找话来说,“有时候我还真想瞧瞧他这澡是怎么泡的,怎么这样神奇,能把我们的病秧子苏老板一下子泡利落了,整好几个月都在房梁上飞。” “那你瞧瞧去。” “别,我这人最了不起的就是自知,你老板我惹不起。” “胆小鬼。”阿阮皱一下鼻子,“我……” 话还没说完,院门口就来了位姑娘,瓜子脸,水柳腰,头上插着个步摇,坠着的南珠有龙眼那么大。 有钱腰细的漂亮女人,阿阮看见就很生气,伸个胳膊正想拦她,那姑娘却旁若无人,拿着把金灿灿的剑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院门。 “喂!”阿阮跺脚,立刻跟过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拦在苏沫门口,“我老板不在。” “江湖上都说,姽香铺只要翻出金字牌,就是开始做生意了。”那姑娘抬起头,用下巴对着阿阮,“噌”一声,从她的黄金鞘里拔出把长剑来,“而且你说谎,这门从里面反锁,你老板就在里面。” 说完她就举起剑,插进门缝,往上斜斜一挑。 生铜长锁应声而落,花姑娘镶金佩玉的花剑,居然削铁如泥,轻轻一挑,就把铜锁挑成了两半。 门内光线昏暗,木桶里泡着的苏沫显然很是意外,脸色煞白。 水中有血,不多,所以只是浅浅的红色,在水汽掩护之下,并不十分明显。 一向很和善的苏老板脸色此刻非常不善,缓缓抬头,看着那姑娘,道:“姑娘是谁,令尊难道没有教过你敲门?” “我叫赵青娥,是来买香的,我要这炷香让我的三哥回心转意,不再娶那个老女人,和我白头到老。价钱你随便开,我出得起!” 那姑娘道,还是仰着头,用下巴对着人,只是提到“三哥”这两个字时,话里的气势明显弱了几分。 一、相思入血 “你老板居然接了这单生意,看来漂亮姑娘就是灵,可以随便进人房间,看人家洗澡。” 几天之后,三元街的暗巷里,高大壮跟在阿阮后面,很是兴奋地喋喋不休。 阿阮心情不大好,阴着脸,面无表情地继续遛她的鸡。 没错,她是在遛鸡,用一根细线拴着一只珍珠鸡的脖子,在巷子里面遛鸡,每天最少一个时辰。 自打接了那细腰美女的生意之后,苏沫就外出了,留给她的任务就是每天给这只鸡抹三道不同的香油,然后挑没有太阳的地方遛它。 抹了香油很高级的珍珠鸡看来却很狂躁,一出门就颠着两只鸡爪,死命乱窜。 “这只香鸡,就能把漂亮姑娘的情郎给抢回来?”高大壮继续跟在她后面,桀桀地笑。 阿阮哼了一声,没好气地瞥他一眼,牵起香鸡打道回府。 院门开着,里面传出一阵不紧不慢的咳嗽声。 苏沫回来了,拿着一把扫帚正在扫地,被扬起的灰尘呛到,不住咳嗽。 “你回来啦?”见到他,阿阮很是雀跃,把鸡拴到树下,过去站到他跟前,“怎么样,顺利不顺利?” 苏沫还是咳嗽,扫好地过去洗手,从井里汲了一大桶水,连指甲缝也洗得干干净净。 “我们铺子经营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才有点儿声誉,所以既然接了这单生意,就一定要完成。”洗完之后他好容易不咳嗽了,这才说话。 “怎么,不顺利?” “蛮顺利,但是回来的时候,我遇见个仇人,和他打了一架。”苏沫拿了方帕子一边擦手,一边往房间走,“没打过他。” “啊?!” “他把我打伤了。”苏沫继续淡淡地说道,把床铺得很平展,这才躺上去,“所以,这单生意,往后就需要你来配合我了。” 打架没打过别人的苏沫当晚开始死睡,睡了足足两天两夜,在阿阮安慰自己受重伤必然会吐老血的时候,又很配合地吐了老大一口血。 “你去给鸡放血。”醒来之后他的第一句话,“还有大半个月,我们就要把香给人家送过去了。” “啊?!” “哦,你不会。”转眼苏沫醒悟,“那这样,你扶我去给鸡放血。” 于是阿阮就扶他出去,看他慢条斯理地杀了鸡,把血放到一个很奇怪的细口长瓶里,然后用一小块油泥把瓶口封上。 看着那只毙命的香鸡,阿阮实在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我现在是病人,不能做三杯鸡给你吃的。”苏沫好似她肚里的蛔虫,示意她扶自己去洗手,“你别那样看我,我死不了,但也没那么快好,你给我看好这只瓶子,每天摇一摇,看是不是变轻了。等我好了,给你炒栗子吃。” 因为有炒栗子可以期待,阿阮很听话地去看那只瓶子,隔一阵就去摇一摇,直到约摸两天后,瓶子不再变轻,她就依言去把苏沫摇醒。 苏沫的脸色看来好多了,靠在床边,要她把瓶子的泥封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他手上。 原先起码有大半瓶的鸡血居然全都消失了,阿阮抖了半天瓶子,居然只倒出来两粒软乎乎的红豆。 泛着玛瑙一样光泽的两粒红豆,落在苏沫苍白的手掌间,就像情人落下的两滴血泪,受了风后,居然缓缓蠕动了几下。 “我懂了!这两只蛊虫是养在鸡血里面的,你准备给赵姑娘和她三哥各吃一颗,然后她三哥就会对她死心塌地啦!”阿阮拍一下巴掌,作恍然大悟状。 “给人下降落蛊,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心意?”苏沫瞥她一眼,从手掌间拈起一只蛊虫来,迎光照着,“但这两只是蛊虫没错,你看它像什么?” “石榴!” 苏沫已经没有力气鄙夷她了,叹气直接进入正题:“像相思豆,我们要卖给赵姑娘的这炷香,就叫相思豆。生意的做法我大略想了一想,但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你我明日出发,一起努力吧。” 七天后,阿阮和苏沫到了明州,因为苏沫不能骑马,所以干脆走了水路,一路差点儿没把阿阮给闷死。 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后,苏沫就给了阿阮一张画像,要她到附近鱼市去看这个男人。 “这个就是赵姑娘的三哥赵尹?”阿阮拿着那张画像,横竖来看,“长得是还不错,可我干吗要去看,我又不喜欢他。” “如果你也能做生意,我们铺子开张就能不止三个月。”苏沫正色,想想又添了句,“鱼市有家做芝麻糊的,很好吃,你可以顺便去吃吃看。” 阿阮应了一声,把画像揣在怀里,先去吃了芝麻糊,然后才拍着肚皮,在鱼市转悠。 很快她就看见了赵尹。 在一众鱼腥气的贩夫当中,他还是相当打眼的,虽然穿着粗布衣裳,围着一块湿漉漉的围布,但气质还是清冷,和这烟火气的鱼市格格不入。 他的鱼摊不大,看起来比别人的要齐整干净些,和人招呼的主要是个女人,他只负责给人挑鱼,然后拿串草绳,帮客人将鱼穿好。 而那个女人,显然就是赵青娥口中的老女人,有个中规中矩的名字,叫作柳珠。 在鱼市而言,她是个美人,有种天生的柔媚,但因为经常下海,皮肤总归不是很好,头发也没有光泽,手粗脚粗,比不得大家小姐的水灵。 这也正是她只大赵青娥两岁,却被人家喊作老女人的原因。 阿阮按照老板吩咐,站远处打着饱嗝看了好一会儿美男,然后又拿铜板去买了条鱼,提在手里一甩一甩地走回客栈。 “我看好啦。”回来后她把鱼交给小二,上楼先灌一大壶茶,“天还真热,你那像画得不怎样,赵尹比画像俊多了,难怪赵青娥喜欢他。” “还有呢?除了俊,你还看出些什么来?” “还有他和柳珠很恩爱。你真的打算拆散他们?赵青娥给了你多少钱?拆人姻缘,可比刨人祖坟还缺阴德。” “你确定他们很恩爱?” 阿阮微愣了一下。 来时的路上苏沫已经跟她说过赵家的背景。那是个做海运和茶业的大家族,显赫一方,主人叫赵鼎,江湖出身,一生娶了八个妻妾,却只生下一个女儿,就是赵青娥。 家大业大,却无人继承,赵老爷于是开始收养义子,说穿了就是候选女婿,各色人才兼顾,一口气便收养了五个,而赵尹就是其中的老三。 赵老爷为人严苛,狠薄无情,于是义子们一个个出尽百宝,恨不能肝脑涂地来博他和赵青娥垂青。 在这五人当中,赵尹不是最有天赋,却最肯拼命。据说有次押船出海,遇到倭寇,他力拼不敌,被人砍伤左臂,竟然抱着要紧的一箱红货跳海,靠一只右手生生游回了明州。 凭着隐忍不屈,他和赵五、赵晋一起熬出了头,成为赵家继承人最后的候选人。 “手足并用一路攀爬,差一步就到峰顶,你不觉得他这个弯转得有些急?”见到阿阮思考,苏沫还是有些高兴,递方帕子给她擦汗。 “兴许他累了呢?是人都会累。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大少爷……”阿阮嘟囔了一句,旋即闭嘴。 苏家,还有苏家所有人等,尤其是苏沫的这个大哥,目前还不是很适合在苏沫面前提起。 还好苏沫淡淡的,样子并不十分介意,只愣了一愣,便道:“我大哥并没有错,他代表了一种人,我感觉赵尹也是这种人。你现在就去他家,趁他们还没收摊,把相思豆准备好吧。” “阿珠,这么早就收摊啦。” 推着鱼车,柳珠不停地听到鱼市熟人的打问,于是一概点头,很和气地说“是啊,是啊”。 赵尹在她身侧,一起推着车,不时抬眼看她,两人四目交流,目光不似少年人那样热辣,却自有一种和煦自在,老夫老妻的感觉。 回家之后,天色已暗,柳珠从没卖完的鲜鱼里挑出几尾,掏干净肚肠,煎好在瓦罐里煨汤。 灶火一起,家就更像家了,赵尹走进家门,在屋里窸窣一阵,突然间碰翻一张长凳,“咣当”一声摔倒在地。 柳珠闻声一颤,立刻拔足,奔进屋去。 屋里赵尹摸着膝盖,已经扶饭桌站直了身,见她进来,连忙扑扑前襟上的灰尘,说自己没事。 “天还没完全黑,你就已经看不见了吗?”柳珠过来扶他坐下,忧心忡忡。 “嗯。”赵尹淡淡地回答,“没关系,大概这就是天意。你别介意,你已经尽力了,我会习惯的。” “拿衣服来给我换吧,还有,我很饿了。”见柳珠还是放不下,他又转了话题。 柳珠连忙“哎”了一声,跑到屋外把绳上晾着的衣服取下来,递到他手边,有些犹豫地看着他。 “放心,我换个衣服总还可以,不会磕到。”赵尹柔声说道,“你去做饭,等我们成了婚,你就名正言顺地来服侍我换衣服。” 柳珠的脸立刻红了,跑到屋外,有些失神,过一会儿才开始择韭菜,准备做韭菜炒螺肉吃。 “你给衣服熏了香?”里屋赵尹喊了一声,柳珠正在热锅,劈里啪啦的,于是高声答了声“是”。 因为他还不习惯海腥味,而且平素就很爱干净,所以柳珠就特地买了香料来熏他洗过的衣服。 赵尹坐在里屋,闻着身上的香味,感觉馥郁绵长,不止一种香气前后交缠,应该是很高级的香料。 柳珠待他是好,好到甚至有些过了。 赵尹叹了口气,摸索着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冷茶,捧在手心。 海边渔村的风,总透着一股洗刷不掉的腥味,但吹过他身边,渐渐便也芬芳起来,在屋内盘旋,袅袅散开。 因为窗户很小,所以屋里光线昏暗,在不起眼处,土墙上一个鲜红的小圆点似乎蠕动了一下。 下一刻,这个鲜红的圆点已经落在赵尹的后脖子上,鲜艳欲滴,似一颗夺目的红痣。 赵尹觉得痒痒,便伸手来摸,那红点略微颤动,“咻”一声就没进他的血管里去。 相思入血,还没到入夜,阿阮的第一个任务就顺利完成了。 二、鱼的眼珠 福来客栈,正吃晚饭的光景,吃饱喝足的阿阮却已经靠在床柱上,头一点一点地开始鸡啄米。 因为早先另一只相思豆种到了她的血里,苏沫还是有些担心,所以也不避嫌了,端着他的药碗,坐在房里慢条斯理地喝。 果然,没过一会儿,本来已经歪斜不支的阿阮突然“嗵”一声坐正了,眼睛圆睁,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蛊虫入了他的血,所以你身体里的这只也有了反应。”苏沫见状连忙过来,捏住她虎口的合谷穴,缓缓辗转,“你可能会觉得不适,有点儿想吐,没关系,一会儿就会好的。” 阿阮还是呆呆的,眸光轻轻流转,里面的颜色却一分分冷了下来,由无忧烂漫,慢慢变成了绝望苍凉。 蛊虫之所以叫相思豆,是因为它们一公一母,被种入恋人身体后,即使远隔千里,也能感觉到彼此的悲喜。 现在,阿阮的心房就好像被千里之外谁的一只手握着,正感受着赵尹的悲喜。 一种寒凉,从骨子里面透了出来,渐渐缠住了她的四肢百骸,扼住了她的呼吸。 “你要分清你自己和他,不要被他的情绪左右。”苏沫有些担心,一边继续揉着她的虎口,一边柔声说话。 阿阮还是呆呆的,好像是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看着苏沫,似乎变了一个人,忽然哑着嗓子道:“为什么我感觉这情绪不只是他的,我也有过,就好像穿着棉衣浸在冰水里面,每进一步都要出尽力气,冷到死,累到死。” 苏沫色变。 好在只过了一会儿,阿阮就醒过神来,两手抱住头,不住地打着恶心。 “你大概又说对了,他不开心,一点儿也不,一口血堵在胸口的感觉……他不是真的甘心卖鱼。”仔细体会了一会儿后她道,句子还是琐碎错乱,但语气神色却是正常了。 “那他又为什么要去卖鱼?”苏沫出声,顺势抚平自己的情绪。 “他好像很紧张、很期待……” “一样能从柳珠这里得到的东西。”苏沫接话,接得天衣无缝。 这次阿阮反应过来了,勾着头看他,声音也恢复洪亮,道:“我怎么感觉你什么都知道,好像在耍我玩逗闷子?” “我是在教你怎么发觉真相。”苏沫重又端起了他的药碗,“赵尹的功夫并不很好。如果你实在好奇想要跟踪他,只须不要离得太近即可。” 夜很深了,虽然已经入了夏,但海边的夜风还是很凉。 柳珠蹑手蹑脚地起来,拿梳子蘸了许多桂花油,仔细把头发梳顺,然后在脑后紧紧绾成一个髻。 赵尹和她并不同房,睡在隔壁,柳珠凝神细听了一下,觉得他应该是睡死了,于是赤着脚,更加小心地走出门去,悄悄带上房门。 当夜无风,海很安静,圆月挂在半空,身影倒映在海面,似一对恋人,彼此依偎着缓缓起伏。 柳珠站在海边,将身上衣物脱尽,尔后双手合十,伏地向月神行礼。 低声祷祝了一阵之后,她站直了身体,双手合紧高举,双脚踮起,肌肉紧绷,将身体极度拉伸,到了一支梭镖的状态,尔后“嗖”一声射进了海里。 夏夜的海水微凉,而且没有光源,入水很快一片漆黑。柳珠没在水中,闭目闭听,急速下潜。 她要找的是螖鱼,本来一直结群生活在深海,但在夏日月夜,它们的交配时节,怀孕的母鱼往往会上浮生产。 上一次她潜水,就曾抓住过一条,但那鱼鱼龄太短,最后没能用上,如果想要抓住更大更有灵性的,她就得继续下潜,挑战自己从未到过的地方。 黑寂的大海深处,身体像被千斤之力挤压,柳珠咬着牙,继续下潜,直到感觉水波荡漾,手指尖像被什么东西麻了一下。 她立刻睁眼,打开一直合紧的双手。 手掌间的沙蚕遇水,发出淡淡幽光。柳珠目力过人,果然看见在离指尖半尺远的地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直直地看着自己。 她再不犹豫,立刻伸出双手,把这双眼睛的主人——一条比她手掌略大的螖鱼紧紧握住,尔后极速上浮。 因为入水过深,上行又过快,出水后她头晕目眩,耳朵边响起无数杂乱的啸叫,脚步也歪斜错乱,最后竟失手,没把鱼投进准备好的水瓮。 鱼儿掉到海滩,挣扎几下,居然张开硕大的鱼鳍,跃出一道弧线,跳进了来潮的海水中。 柳珠看来极度失望,发出一声惨叫后倒在海滩,两手抱住膝盖,身体痛苦地蜷成一团。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起身,却是也不叫了,双手抱头,无声在地面辗转。 暗里尾随的阿阮察觉到她不对,打熬不住正想现身,远处却跌跌撞撞跑来了赵尹,几番摸索后,将裸体的柳珠抱在了怀里。 柳珠在他怀里簌簌发抖,意识竟也像迷乱了,揪住他的衣领,嘶声道:“我已经抓住它了!螖鱼的眼睛!我娘就曾经拿它给教主换眼,教主的眼睛便好了,一直过了十几年,都是好好的!而且目力如神,能看见夜里的飞絮!” 赵尹不说话,只将她抱在怀里,下巴抵住她的头发,不住地摩挲着。 “为什么你不明白,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是老天给我一个转弯的机会,让我遇见你。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执着?” 过后他轻声慢语,而柳珠攀着他的臂膀,也渐渐宁静。 月下静夜,两人相互依偎,淡淡凄凉,却又无限琴瑟和谐。 然而在礁石后面,阿阮却觉得通体冰凉。 夜风裹着她的小腿,她的胸口紧塞,方才赵尹心底巨大的失落和懊丧就像海浪一般,一波一波涌得她直想呕吐。 两天后,渔村骤雨,阿阮没有带伞,手捧一件诡异的紧身衣,落汤鸡一样站在柳珠家门口,敲了下门,把衣服放下后立刻闪退。 柳珠关节疼痛,此刻正躺在床上,因为外面天暗,赵尹的眼睛也不便,摸索了一会儿才去开门。 急雨被斜风吹了进来,很快将他半片衣襟打湿,他扒住门边,犹豫了一阵才拔高声音,问:“谁?” 门外自然没人应声,柳珠有些担心,强起了身,走到门外。 天际这时响起一道炸雷,夜如白昼,照亮了门口那件暗绿色的紧身衣。 准确地说是绿藻色的一件紧身衣,不知用什么材料织成,钩花绵密,连体一件,尾部还有两个巨大的脚蹼。 衣服看来有些年岁,颜色暗淡不匀,只有胸口绣着的一片柳叶还有三分鲜亮。 柳珠有些蒙了,蹲下身去,把衣服捧在手里,摩挲了一阵,眼里这才慢慢浮出泪来。 “这是我娘的水衣,也不知是谁送来的。”她捧着衣服起身,努力平静,“可能是我娘的故人,他大概不想见我,也难怪,名震江湖的柳如岱的女儿居然沦落成了个渔女,见了面,可说些什么好呢?” 赵尹不说话,只是摸索着揽住她的肩,轻轻拥着她。 没有错,柳珠有个赫赫有名的娘亲,因为有胡人血统,所以五官深刻曲线玲珑,头发天生卷曲,虽然身形有些过于高大,但一旦穿上她的紧身衣,披散下她波浪一般的及腰长发,那等美艳,真是世所罕见。 江湖上称她人鱼,而她的水性的确冠绝天下,深湖幽海,各样奇珍异宝,她无不手到擒来。 一个怀璧的美丽女人,头脑又过于简单,在江湖上厮混,结局可想而知。 等她明白自己不过是样被诸多人利用的玩物时,柳珠已经十三岁了。 柳珠长相平凡,并不像她娘亲,柳如岱也从没告诉她生父是谁。 最后一次冒险下海前,柳如岱似乎已经有了预感,将柳珠带到海边渔村,买下了一处庭院,在油灯下面,一边用细齿篦子替她梳头,一边告诉她,如果自己不能回来,那她一定要远离江湖,不要在任何人跟前施展水技。 果然,那日下海,她没再上来。 柳珠年少,到处央求村里的渔民下海寻找她娘,结果只在珊瑚丛里找到了她娘被缠住的一簇长发。 她就这样,成了一个孤女。 和她娘完完全全不同,她内敛而沉静,以打鱼为生,如果需要下海,也会把头发仔仔细细梳好,绾成一个髻。 已经整整九年过去了,她从没想到,她还能见到她娘最后下海时穿着的这件水衣。 过往一切如潮浪一样涌来,虽说她性子平和,也禁不住越想越痛,最后掩着面,号啕大哭起来。 “我答应过我娘,绝对不会为任何人下海犯险。”过后情绪稍平,她轻声道。 赵尹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但是有了这件水衣,我再下水去捉螖鱼,就不算犯险了。我娘也不会怪我。” 转眼,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外面突然风停雨歇,一片诡寂的宁静。 雨后,尤其是暴雨之后,螖鱼往往会上浮到更浅的海面。 所有一切,都似乎指向一个隐约的天意。 柳珠的眼泪收干了,心意也益加坚定,转身下跪,朝着刚刚透出云层的月亮,行了一个伏体之礼。 三、赵鼎之死 “我这里有一些药汁,是从鱼肚里淬的,用上后你会不疼,但我怕把握不好用量。”隔日正午,渔村小屋,朝阳的窗口,柳珠有些犹豫,“这个我娘没有仔细教我。” “那便不用。”赵尹抬着头,目光平视,无比坚定。 窗口桌上有一口浅浅的陶盆,里面游着一条褐色无鳞、短肥奇丑的螖鱼。 但是这条鱼有一双极美的眼睛,脉脉含情,就像对你至诚的爱人,无论你是否和她对视,她都眼波粼粼地朝你凝望。 “传说这鱼原本是滑国的一位公主,公主常年蒙面,有一双极美的眼睛。后来公主招到了一个如意驸马,成婚当日,他答应公主,无论取下面纱的公主长得怎样,他都会爱她一生一世。”为了分散赵尹的注意,柳珠一面取出刀子过水,一面说话,“后来公主就真的摘下了面纱,面纱下面的公主面貌丑陋,驸马震骇,一日日忧愁,逐渐消瘦。” “为了让驸马解脱,公主便投海自尽了。她化身成为螖鱼,每到月夜,都会上浮,长望驸马曾许她一生一世的婚约。” 说着说着,柳珠也觉得无稽,颓下肩,苦笑了起来,道:“这么幼稚的故事想来你也不信,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滑国,也没有这么傻的公主。” “祖上传下的故事,又有几个是真的?”赵尹转向她,目光温柔,“是真是假都不要紧,我们信的是这世上自有情痴,人活在世,总有所爱,就算掏心挖肺,也不觉得冤枉。” 初夏正午的阳光射了进来,将他的话镀了一层金边,柳珠痴痴地看着他,只觉得一颗心都化了。 是啊,人活在世,总有所爱,为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冤枉。 “你准备好了吗?”柳珠吸了口气,手里的薄刀终于不再颤抖。 “我准备好了。”赵尹和声,无声握拳,将指甲掐入掌心,转而望她,“你呢?” 柳珠没再说话,只是举起薄刀,咬紧牙关,顺手把那条螖鱼抄出了水面。 七天后,在赵尹一再的催促下,柳珠替他一层层揭开了纱布,尔后“噗”一声吹熄了蜡烛。 那是一个无月无星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赵尹心如擂鼓,缓缓张开了眼。 夜还是夜,但此刻在他眼前,却是热闹沸腾的。 一只蚊子振动翅膀飞过,刚刚吹熄的蜡烛散着轻烟,柳珠头顶一根微微颤动的头发……突然间这世界是这样纤毫分明,穿过黑暗,在他眼前一一呈现。 得螖鱼之眼,则目力如神,能见夜下飞絮,十丈之外一粒粟米,原来这传言果然是真的! 赵尹暗叹了口气,虽则狂喜,但这情绪到底容易掌控,也就慢慢平静了下来。 “夜里我们看不见的景色,是不是很美?”柳珠凑近,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和他十指相扣。 赵尹点了点头,两人轻轻依偎,海风透过窗格,拂起他们的发丝,彼此交缠。 “如果我说我要一百两,就当你买了这双眼,你会不会走得更加心安理得?”过后不知多久,柳珠突然说话,声音很轻。 赵尹想要发声,却被她的一个指头按住了嘴唇。 夜风很凉,但在黑夜当中,她的眼却这样赤忱,干净明亮。 “我们缘尽,就在你得到这双眼睛之时,我都明白。”她伸出手,将赵尹鬓角的头发细细地拢了上去,“很可惜你并不真的爱我。我不怨你,人活在世,总有所爱,为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不觉得冤枉。” 隔日傍晚,赵府,阿阮给赵青娥送香的时候,下人刚巧端了一盆粽子进来。 “老爷吩咐给小姐送的粽子,红豆馅的,里面包的是芮勤斋的蜜枣。现在虽还没到端午,但粽叶却是最嫩、最清香的,小姐尝尝吧。”那小姑娘样子长得不大聪明,说起话来却是伶牙俐齿。 “放着。”赵青娥淡淡地说道。 恃宠而骄不懂事的大小姐啊!阿阮在肚皮里感慨,一边用眼角瞥着粽子,一边道:“我家老板交代的,一切事宜都要跟赵姑娘说清楚,赵姑娘若还有什么不明白,只管问我。” “刚才……你给我种的那个蛊虫。”赵青娥有点儿忐忑,“真的没有害处?” “真的没有。种在你身上的这只是母虫,原来也曾种在我血里,除了开始时会有点儿想吐,再没有别的了。” “我三哥……真的很快就会回来了?” “我老板对此很肯定。你只要听他的话,在你们俩都在的时候,将香点燃,他就会跟你一生一世。” 赵青娥无话了,看着那平平无奇一支黛色的香,显是有点儿怀疑,也一点儿没有请阿阮吃粽子的意思。 阿阮左右无趣,闷坐了一会儿,也就告辞了。 等她一离开,赵青娥就推开窗,把那一碟粽子“呼啦”一声全部扔到了窗外。 外头一声闷响,一只粽子似乎砸到了人。赵青娥集中目力,才看到两点微光,嘴巴就被人从前面紧紧捂上了。 是赵尹,穿着黑衣黑裤,和夜色俨然融为一体。 “我回来了,你不要声张。”赵尹在窗外低声,“这粽子是他送你的?这么说今晚他要你过去,那好,今晚我就会让你脱离苦海,你万万要记住,今晚不管有什么动静,你出了他的房门,迈步绝不能超过一丈!” 说完他就闪身离开,身影穿过花丛,带落一地月季。 赵青娥仍站在窗前,做梦一般,一只手慢慢上来,按住了心门。 过了一会儿,心神稍定,她便回了屋,沐浴熏香,拿一把梳子,一下一下梳她湿漉漉的头发。 发梢滴落的水珠沿着她赤裸的胴体缓缓下滑,几下起伏,最后在脚底停住时还依稀完整。 赵大小姐肤若凝脂曲线玲珑,然而……却未必像外面知道的那样清高。 华丽丽的赵家外表下,有一个世人所不知的龌龊糜烂的心。 赵青娥叹了口气,将头发和身体擦干,没再穿衣服,只空心披了一件大氅,将前襟扣紧,风帽戴上,便碎步出了门。 一路无人,赵家的规矩,入夜则宵禁,主仆都不得外出,大年三十也不例外。走了约摸半刻钟的样子,就到了赵鼎住的水榭居。 顾名思义,这个独立的院子依水而建,内设自然是符合身份的铺张豪华,最奇异的地方是整个院子居然都做了一个可以开合的穹顶,白天打开,让花草的主人晒个太阳,到了晚上,则严丝合缝地关上。 水榭居内从不点灯,赵鼎夜盲,而且天性多疑,到晚上穹顶一合,水榭居内没有一丝光亮,那么来人就都和他一样成了瞎子。 到了门口,赵青娥轻推了下门,果然是虚掩的,于是抬手,将门缓慢推开,缓步进去,又回身将门闩上。 有一个黑影贴着她进了门,两人踩着一模一样的脚步向前,所以听着好似院里只来了一个人。 赵青娥知道那是谁,于是故意放慢步子,等他身形不动了,这才加快脚步走到赵鼎卧房门口。 屋里点着香,赵青娥最讨厌的檀香,味道旖旎邪恶。 在绝对漆黑的房间里,她像根木头一样站着,任由背后一双粗糙的大手解开她的大氅,然后盘旋挑逗地覆上她的皮肤。 赵鼎的话不多,也不猥琐变态,如果想要她了,便会给她送样东西,来了之后就像所有普通男女一样寻欢一场,事后,赵青娥久病的娘就会得到善待。 一切都像场交易,赵鼎是个不算太差的客人,并不玩什么花样,功夫也不错,常常让她得到餍足。 可是赵青娥仍然觉得耻辱,深深的耻辱。 虽然他并不是自己的亲爹,自己不过是赵门四姨太和人私通的产物,但她仍觉得耻辱。 尤其赵鼎在人前扮演父慈女孝时,这耻辱就会像一把剑,深深搅动她的五脏六腑。 “我不喜欢你像根木头,那感觉就像奸尸。”身后赵鼎沉声,热吻落到她胸前,欲望滚烫,在他的气息间游动。 赵青娥像是想起什么,真的开始喘息,而且越来越大声,单腿缠上他的腰肢,将他的头深埋在自己胸前。 得到回应的赵鼎意兴大发,将她顶在胯上,十指掐住她的腰,迎送起伏,黏腻的汗水甩着弧线在室中升腾。 室外的动静被暂时湮没,云雨之际天地空蒙,赵鼎虽然功夫极高,又戒心极重,但到底还是个不免世俗的男人。 一直到两人尽兴,赵青娥软滑的身躯慢慢退去潮热,赵鼎这才听到门外“哔啵”一声轻响。 “谁?”赵鼎立刻发声,也不慌乱,将绸衫衣带系好,又到里屋拔出长剑,这才推门而出。 穹顶隔断一切光亮,十丈见方的院子黑寂一片,赵鼎立身侧耳,内息在宽袖间来回激荡。 过了一会儿,院里那人好似秉持不住,很是小心动身,衣摆掠风,发出极细小的声响。 赵鼎即刻快步跟随,循着那人的声响在院里游走,对了一掌过后,那人便射出几颗冷钉来。 “透骨七星钉?”赵鼎挥剑将钉格开,朝着来风处使力扫出一掌,怒道,“你是谁?你不是赵晋,为什么会使他的独门暗器?” 来人默不作声,但闷哼了一声,向后急退,似乎已被他的拳风扫中。 赵鼎为人狠辣,自不会容他全身而退,于是追着他的声响步步紧逼。 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之中,那人步法凌乱,一路急退,直到赵鼎突然脚尖一阵刺疼,紧接着霍然定身。 地上插有牛芒细针,而且似乎淬有剧毒,赵鼎立刻感觉到脚尖麻痹,继而这麻痹迅速向上蔓延,甚至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一个字,舌头就已经被定格在苦腥味的嘴巴里。 而那人步步走近,气息平稳,没有多说一个字,抬手便发出暗器,七枚钢钉裹风而来,直射赵鼎面门。 自己天生夜盲,耳力可说是天下无双,而水榭居又绝无一丝光亮,这人是如何避开细针,引诱自己踏入陷阱的? 带着这至死未解的疑问,赵鼎眼窝被钢钉透穿,向后绝倒,顿时肝脑涂地。 四、一生一世 五天之后,因为赵鼎死时脸上中的是赵门老五的独门暗器七星钉,赵晋百口莫辩,逃出赵家,最后在余姚被发现。 赵家倾门而出,排布箭阵,将他射成了刺猬,头颅当场割下,给赵老爷血祭。 赵青娥扶灵痛哭,本已离开赵家的赵尹回来祭奠养父,可怜赵青娥孤苦,便答应留下助她料理家业。 一切顺理成章,赵尹为人平和,颇得赵家上下喜欢,不动声色就似乎得到了一切。 而在这期间,阿阮已经把明州的特产,尤其是海产吃了个遍,玩得也有点儿腻歪,便开始催促苏沫收拾东西回家了。 苏沫的伤也没全好,他不喜欢诉苦,但总白着一张脸推三阻四地喊阿阮跑腿,阿阮就怀疑他是装的。 “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料到,连柳珠她娘的衣服也给找着了。那还种什么相思豆,玩个啥子玄虚,把我呼来喝去耍着玩?”因为螃蟹吃多了身上有些痒,阿阮的脾气就更大了,自顾自地收拾东西准备开路。 “我们还不着急走。”等她发泄完毕了,气也平顺些了,苏沫这才说话,“我们要看着柳珠。” “不是已经看了这么多天了吗?她好着呢,心胸宽阔,肯定不会投海。” “她也许想得开,但是赵尹却未必。”苏沫叹一口气,“昨天赵尹来看过她了,我有个不祥的预感,我们这就去渔村吧。” 到渔村时天色已经暗透,柳珠不在,问隔壁浪哥,这个对柳珠非常上心的黑胖小伙告诉阿阮,柳珠又趁夜下海去了,走了刚刚一盏茶的工夫。 阿阮于是和苏沫赶到海边,因为有苏沫这个拖累,所以两人脚程不快,到海边时正巧看见柳珠跃入海面。 这夜的月牙很细,于是看着不乏犀利,颇有些冷眼看痴的意味。 等了一会儿,海面依旧没有动静,苏沫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站起身,难得手脚利落地脱到只剩中衣,道:“她已经下水太久,我得下去找她。你在这里等我上来。”说完就不等阿阮反应,紧走几步潜入了海中。 海水映着月色,无风浪平,很快就荡去了他留下的痕迹。 阿阮反应迟缓,等到终于回过味来,拉起裙角飞一般奔到海边时,苏沫却已经出水,脸色惨白努力划向岸边,手里依稀拖着一个人。 “拉我……一把。”到岸后苏沫显已力竭,朝阿阮伸出一只手来。 阿阮虽呆,力气却是很大,一把就扯住他的手,将他和怀里的柳珠拉上了海滩。 此刻的柳珠已经神志不清,下身全裸,那件水衣似乎抽了丝,下半截完全散架,一根长线不知被什么扯着,一直通向漆黑的海底。 “拿我的衣服给她盖上。”苏沫沉声,转身给柳珠控水,等她透过一口大气,这才泄了劲,瘫倒在岸边。 “我抓到了!”清醒过后的柳珠突然嘶声,“没有事,你不会有事,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她重复说了几遍,双手间紧紧握着一尾螖鱼,声音越来越尖利,眼见就要疯了。 “潜水后的幻象。”苏沫大声喘息,到礁石那里取过一把短刀,想要割断那根长线,“阿阮你过去抱住她,顺着她的话安慰几句。” 阿阮连忙过去紧抱住她,轻声安慰几句之后,柳珠果然渐渐平静,不再说话,只死命地抓着她的螖鱼,两眼直视前方。 这时候苏沫已经过来了,短刀抵着那根长线,凑近到柳珠眼前,问道:“赵尹昨天来过,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要他三天内务必再来找我。” “因为他的那双眼睛畏光发生了变异,必须尽快换眼?你是不是怕他担心,所以没有告诉他,当年裴大教主的眼睛也是换了三次才彻底成功?” 柳珠显然开始讶异,注意力终于集中,转过来聚焦在苏沫的脸上。 “你告诉他,三日内他必须来找你,却不告诉他为什么,这就成了纠缠。所以他下了决心,要你死在这海里,永绝后患。”苏沫和她对视,照旧语气平静,但不容置疑。 “不可能。” “我带的这把短刀,也算锋利,却削不断你娘的水衣。你娘的水衣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解体,需不需要我提醒你,赵府有雌雄两把黄金剑,一样削铁如泥,而赵尹昨天就带着那把雄剑。” “不可能!” “他还给你下了药。”苏沫将手搭上她的脉,“很有可能是山茄花粉,这药能使你反应迟钝,遇到意外则狂躁失去判断,所以刚才出水,你的反应才格外大。” “不可能!” “你知道这是真的,就像之前,你知道赵尹并不真的爱你,就像十一岁时,你就知道你娘不会嫁给我二叔苏致远。”苏沫柔声,尔后长顿,单膝跪地,轻轻握住她的手,与她对视。 柳珠看着他,慢慢泪盈于睫。 “十年过去,你我都改变许多,尤其是我。”苏沫柔声,十数年光阴抖落,似乎又变回苏府那个不求上进顶好脾气的少年。 “可我真的喜欢他。”因为遇到故交,柳珠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滚了下来,“人活在世,总有所爱,不论他怎样待我,我还是喜欢他,我不觉得冤枉!” “就算他对你一点儿没有真心,一心只想你死?!” 柳珠一时语塞。 “我记得那时候你就很早慧了,喜欢找我来说话。你告诉我,因为常年下水,你娘关节疼痛,必须穿着她的紧身水衣才能睡着。你说你其实知道自己的亲爹是谁,每次他来,只须勾一勾手指,你娘就成了傻子。你还说你恨他,所谓喜欢,一定要有回报,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再做你娘这样的傻子。” “十一岁的时候,你便已经懂得这些道理。”见柳珠有所动,苏沫继续,一直追到她双眼深处去,“那为什么你现在却执迷不悟?难道你觉得你娘受过的苦都没有白受,为那样一个男人葬身海底,死得半点儿也不冤枉?” 柳珠大恸,捉住苏沫湿透的衣袖,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号啕大哭起来。 “放开这条螖鱼,如果他一心只想你死,那他该得此报。”苏沫轻声。 柳珠哭声渐止,并没有片刻间大彻大悟,但那一直紧握的双手却松开了一丝缝隙。 螖鱼素有灵性,立刻跃入涌来的潮水。 “他亲手掐断他的善缘,不外乎这几天,就会吞下他酿的果。”苏沫淡淡地说道,在愈刮愈烈的海风中,神色平静。 四天后,阿阮租了一辆四乘马车,带苏沫、柳珠一起离开了明州。 赵府守灵是为七天,这天晚上,也是赵青娥第一晚可以不守灵堂,在自己房里度过。 她一直衣冠齐整地在房里静坐,没等太久,赵尹果然前来叩门。 放他进门后,赵青娥很自然地打开抽屉,取出阿阮给她的那支长香,插到香炉里点燃。 先前养蛊在鸡血时,阿阮每天给珍珠鸡抹的香油共有三种,每一种都并不十分名贵,但味道和谐,配到这支长香里,燃点起来颇是旖旎。 先前阿阮在赵尹衣服上熏香,他身体里的蛊虫早被激活,可阿阮的没有,所以阿阮能感应到赵尹,可赵尹却没有反应。 如今蛊虫到了赵青娥身体里,再点了这炷香,她的蛊虫便也被激活了。 咫尺相对且洞悉分毫,他们从今往后将彼此感应,再没有任何秘密。 香名相思豆,味道果然名副其实,似苦还甜,寸寸成灰。 “我总觉得……你对我心存芥蒂。”静坐了一会儿,赵尹拿手摩挲膝盖,终于说话。 “爹的五个养子里面,你和五哥最是要好。”赵青娥冷声,“他的家传暗器,居然剖心剖肺地来教你,大概没想到你会用来陷害他。”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听了他这句话,赵青娥悄无声息地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赵尹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和阿阮最初一样,感觉有一只手上来,先扼住咽喉,尔后一把扼住了心,强塞了些什么东西进去。 “你被人落了蛊。”赵青娥吐了口气,“蛊虫我见过,小小红红的一颗,的确很像相思豆,她给我种的时候,只在我手腕划了小小一道口子,那虫便钻了进去,半点儿也不疼。” “这蛊虫的用处,就是我们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意。”看到赵尹发愣,赵青娥就略顿了一顿,“现在我体内的蛊虫被香激活,你可以感受到我的心意,不妨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赵尹又道,看来无畏而又无耻。 “你不信。”过了一会儿,他掩住心门,“的确,你不会信。在几天之内就能稳住赵家形势,围剿赵晋,堵住所有人嘴巴的赵大小姐,自然不会信什么人间自有情痴。” “那莫非,你自己会信?”赵青娥挑眉,才看赵尹一眼便愣住了。 在屋内并不很强的光线下,赵尹的眼角居然落下两行清泪。 赵尹也似乎意识到不对,抬袖角去擦,觉得眼睛有些刺疼,再抬手看时,袖子上已是血迹斑斑。 螖鱼的眼睛,那双温柔而多情的眼睛,在他的眼眶里似乎融化了,从中央开始泛出死灰一样的颜色,尔后迅速蔓延,烧掠过他的眼眶,流下的汁液仿佛滚烫的水银,从眼角滴落,留下一路血痕。 不过片刻,那双美丽无匹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死鱼眼,一双灰白色真正的死鱼眼,边缘点缀着鲜红糜烂的血肉。 赵尹可谓百忍成钢,这时候居然也没有惨叫,只是扑倒桌面一切东西后蜷在地面,双手捂眼,无声翻滚。 “带我……去找,去找柳珠,也许还有救。”未几,他终于熬受不住,伸出一只手摸索,握住了赵青娥的一只脚踝。 从始至终,赵青娥一直没说话,似乎愣住了,又似乎满怀心事,到这个时候才弯下腰来,揽住赵尹的头颈,把他轻轻抱在怀里。 “这两只相思豆,还有一个功效,就是我们当中如果有一个人死了,那么另一人血里的蛊虫,就会化成致命的毒药,顷刻流遍全身。”将下巴抵在赵尹头顶,她幽幽说话,“相思有毒,同生共死。就算你眼睛瞎了,我也会和你一生一世,一起经营好赵家。” 那语气淡淡,似乎片刻之间,就已经接受赵尹眼盲这个事实。 也或者,这根本就是她一直盼望的事实。 虎狼一般狠毒的赵尹,是不是最终会将她连皮带肉一起吞了,这便是她心里的那个芥蒂。 多好,现在他瞎了,可心计谋略仍在,他们终于对等,成为旗鼓相当的对手和伴侣。 赵尹静默了,仰起头来,在那一刻,突然感觉双眼之间的疼痛不再无法忍受。 昏黄的屋子里,暗香流动,他有一种错觉,又似乎回到了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他是个卑微的乞丐,被领进赵府时,七岁的赵青娥穿了一件嫩黄色的衫子,正站在一棵树下,仰头看上面的橘子。 他并不夜盲。如果告诉赵青娥,当柳珠手持尖刀,剜下他本来完好的一双眼睛时,他最后看到的就是这张树下的侧脸,不知她会不会嗤之以鼻。 她不会信,便连他自己也不会信,这龌龊的世界和横流的欲望,早已把他们变成了一对肮脏的狗男女。 “一生一世,我们的日子,还有很长。” 他听到赵青娥说话,感觉到她的心坚硬如铁,这一生一世,便好像一把锐利薄长的刀,她要握着它,收割她想要的一切。 相思如豆,寸寸成灰。在这味杂香里,赵尹觉得讽刺,眼窝渗着鲜血,从心肺里透出一股寒凉,长而凄厉地冷笑起来。 半个月过后,赵青娥依照约定,给苏沫送来了酬金——那对雌雄黄金剑。 苏沫躺在藤椅上面,淡定地将两把剑拔出来,要阿阮把那纯金镶玉的剑鞘处理掉,出去换成现银。 “赵尹这种货色,而且眼睛还瞎了,一双死鱼眼。她居然还真的和他成婚,还付你酬金,好稀奇。”阿阮把剑鞘拿在手心,撇嘴表示不解。 “我给了她一个知根知底,而且可以控制的帮手。”苏沫轻轻摇着蒲扇,“你不明白,赵姑娘想要的,其实从来不是她的三哥。” 阿阮有些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歪着头,还想说些什么,门外木牌却突然笃笃被敲了两声。 有个人穿着黑衣,大晴的天打着一把大黑伞站在门口,眉眼没法看清,只露出两片绯色的唇,轻声慢语地说:“老板,我要买香。” 苏沫的神色这时居然少见地微变了变。 “白如雪。他就是我的仇家,之前我没打过的那个。”未几,苏沫朝向阿阮,淡淡地道。 琉璃瓦 文 吴沉水 一、易主 公侯府大堂倒塌的时候,莫林只来得及趁乱摸了一块琉璃瓦残片。 那琉璃瓦有竹青的底子,衬着油绿剪边,阳光下一照,便好似春日下碧绿深潭边攒了些过冬的水草,又宛若妇人头顶的珠翠旁添了孔雀花钿。 想当年,偌大的京城找不出第二个王公贵族家的房顶上盖有这样的瓦片。不单颜色亮,还因胚底比别的瓦来得轻透,弧度也较别的弯,一大片铺上屋顶,望过去鳞次栉比,宛若碧涛叠浪。 据言,老公侯有日喝醉了酒,瞧着那一片绿汪汪的屋顶与杯中物无异,大笑之下,赐名“兰醑”。这名字美则美矣,然鲜有人用,京中匠人们仍愿唤它的诨名“郡主兰”,因这种瓦片造出来就是为了贺老公侯弄瓦之喜。 斗转星移间,多少年过去了,朝堂政局朝夕更迭,昔日王孙,今朝流民,一道圣旨下来,曾位极人臣的老公侯被除爵下狱,府内财物尽数抄没归公。公侯一脉的门生故吏树倒猢狲散,那亭台楼阁、画舫舟船俱做了野狐窝乌鸦巢。 莫林原以为物是人非,这琉璃瓦好歹能比人挨得住岁月。哪知道此间新主人乃一介武夫,平生最看不得公侯人家这等溢于言表的富丽堂皇,一声令下,整座大堂都被推倒铲平。 覆巢之下无完卵,更何况区区几片瓦哉? 琉璃瓦,琉璃瓦,可不就是合了“流离”二字?与流离相伴的,通常还有颠沛,还有骨肉分离,还有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楚。 这样的东西,好看归好看,只是若无点儿皇家气派做底子,真是谁家用了谁家晦气。 莫林捡琉璃瓦那日原本艳阳高照,临到婴儿臂粗的绳索绕着堂上梁柱要拉倒时,忽自西北方刮来一阵大风,登时云厚蔽天,几不可见日。众人纷纷变了脸色,有胆小的匠人连声高喊:“老侯爷显灵了……” 众人皆惊慌失措,唯独莫林迎风而立,嗤之以鼻。她心中暗道:这宅子中的怨气果然日久年深,只是再怨又如何?真个有本事就该化作厉鬼,血刃仇家方大快人心。化作一阵风又有何用?那新主子若真有几分魄力,该倒塌的,还是会倒塌。 她尚未寻思完,果真听见一声洪钟般的喝令:“何人胆敢在此散布谣言,扰乱军心?” 这一声喝中气太足,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莫林循着那声望去,只见一排亲兵侍卫簇拥着一个男子快步赶来。大冷天的,这男子却只着单衣,且不过是件粗布单衣,他身量高大,莫林只瞧见一个背影,却有些疑惑,心道:“这人怕不是公侯府新主人的管事?” 那男子随之斥道:“青天白日哪来的鬼?还不快快动手,若再胡言乱语,延误工期,休怪爷的刀剑无情!” 敢在将军府里称爷的,恐怕除了将军本人,再无其他。莫林瞧了一会儿却暗自嗤笑,心忖这点儿小事都要亲力亲为,这将军到底是贫寒出身,不懂高门宅院自有高门宅院的规矩,这立威便是立了,也落了下乘。 众匠人唯唯诺诺,不敢多言,只是你看我我看你,迟迟未有一人上前拽那绳索。那将军当众人还是怕幽冥之事,“刷”地一下拔出佩剑,哂笑道:“怕他个鸟!今日这屋是拆定了,敢挡者杀无赦!别说区区厉鬼,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照拆不误!” 他回头瞥了一眼身边的亲兵,用剑一指,下令道:“拆!” 众亲兵一哄而上,拉住绳索用力往外拽,匠人们此刻也不好干站着,纷纷上前从旁协力,就这么蛮力拉拽,不出一顿饭的工夫,轰隆巨响中,老公侯府的大堂分崩离析。 直到这一刻,目睹了整个倒塌过程,莫林才像一颗心安回肚子里。她叹了口气,将手从棉袄袖口里抽出来,趁着众人退散,一派乱哄哄之际,上前摸了块琉璃瓦碎片掖在袖里,低头急急走开。 二、入府 莫林是个厨娘。 她非将军府家生子,也非这府里签了卖身契的丫环婆子。她是个自由身,家在城东帽儿胡同口,父亲开了个豆腐作坊,母亲早逝,余下姐妹二人。妹妹自小订下娃娃亲,前年远嫁,随夫家去了开封。 老父去岁得了风寒,却怕治病花钱,拖至痰症方肯点头请大夫。莫林急得没法,将嫁妆中唯一值钱的金钗当了,寻医问药,终究还是晚了,老父急喘数日,熬不到开春就撒手人寰。 临去时,老父拉着莫林的手,指着她的嫁妆匣子,扯着破风箱似的嗓子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莫林知道他的心思,把脖子一横说:“您只管放心,有我在,这匣子早晚会有再装满的那一天。” 她信誓旦旦,哄得老父闭了眼。 丧事办完,她给老父烧纸时却道:“爹爹,您别怪我,填满嫁妆匣子这话原是我哄您玩的。天下乌鸦一般黑,这男子啊,就没个重情重义的,夫妻这等事,大难临头各自飞算是好的了,最恨的是那处心积虑没安好心的,您又何苦逼我进那火坑?还不若一个人逍遥快活,来去自如。” 也不知是不是她爹地下有知,听了女儿这等混账话冒了火,烧纸钱的盆里忽地一个火星燎上来,险些烧了她的眉毛。 莫林唬得一跳,随即却笑了,索性一屁股坐下来,也不怕脏了她的孝服。她一边给盆里添纸钱,一边絮絮叨叨:“您甭急,跟您说个正事。您这一去,屋里没了男人,头七一过,定有人上门来惦记咱们的豆腐坊。故趁着您病重那会儿,我就把店给抵了。我上哪儿去?嘿,我给自己找了个好活呢,饿不死,别愁了啊!” 她手上一顿,也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幽深,眉间似喜还愁,轻声说:“爹爹,我这一去,横竖心里有数,你甭劝我,也莫忧心,我如今万事不求,只求日后地下得见,你打我时,好歹下手轻些……” 她猛地掩住口,拍拍屁股站起来,借着盆里的火打开那个梳妆匣子,里头只有两根头绳、两朵旧绢花、一根歪歪曲曲的木钗,此外再无值钱之物。莫林拿起木钗,贴着匣子底部撬了,从里头掏出一张纸来,上头写着几行字,虽墨迹陈旧,却仍见笔力遒劲。莫林凑近火边再看了看,闭眼低低念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嘴角上翘,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随手将纸丢进火盆,火光一下亮了,照得她姣好的面容明灭不定。 老父的头七一过,莫林只身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悄悄地从角门进了将军府,当起了这里的一名厨娘。 没几日,她便偷偷溜去前院,目睹了大堂被拆的整个过程。然后,她为自己藏起了一片琉璃瓦残片。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把这块残片拿出来反复摩挲,将它摸到温润如玉。兴致来了,她也会对着这块琉璃瓦哼唱两句不成调的小曲儿,只是每每到了悠扬处,她便总会戛然而止。 她常想:“都道人世错迕,世事无常,可若非亲身经历,又怎知这错迕无常竟会到这般田地?就连这琉璃瓦,若只看手中这一小块残片,却又如何知晓它当日连成片时的壮观?” 那时候它光彩熠熠,乍眼望去,真个是如冰似玉,碧涛生烟。 前院里富丽堂皇的大堂被夷为平地后,莫林原以为那位将军要在上面盖更巍峨开阔的堂屋。谁知不过七日,地上残垣断壁便被清理干净,随后又见匠人们铲平基座,重铺地砖,选的都是一块块厚实坚硬、全无纹样装饰的灰扑扑的石板。 莫林找人打听,方知那地方是要改成练兵场。 其后不出一月,前院便多出偌大一片空地,随后府里的兵士多了起来,一群半大小子日日五更便爬起来操练,整个府内人声鼎沸,步履划一,长枪短剑,乒零乓啷,刺杀号声,不绝于耳。 更奇的是,那将军大人每日也跟着兵士一道操练。莫林每日远远地见他腰杆挺直立于军前,都摇头嗤笑,这将军真不会做人,他如此以身作则,岂不累得手下一干人等越发连个偷懒的工夫都没有? 更何况,这些军士一操练就意味着他们很快会饿,饿了厨房就得管饭。将军府的吃食与别处不同,均是大开大合,不求新奇细腻的。天不亮厨房就得忙活起来,七八个壮男帮忙抬着采买的蔬果瓜笋、活鸡活鸭等物进来,又有十余个丫环媳妇借着灶火清油灯帮着洗菜宰鸡剐鱼,厨房里必定鸡飞狗跳,内脏羽毛遍地皆是,肮脏腥臭不得安宁。另有掌勺的五个厨娘分事焖煎炒烧炖等职,个个头顶包着蓝布巾子,一顿饭下来,汗能湿透里衣外褂。 莫林不承想厨房的活粗糙成这样,便拐弯抹角问管事的,这将军刚领了朝廷的封赏,难不成府内不用大宴宾客吗? 管事的斜睨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咱们将军大人爱兵如子,做好军士们的吃食,方是你们这些厨娘该想的。” 一句话说得莫林灰头土脸,她下来后越发用力地搅动锅铲,将大铁鼎内烧制的东西搅得稀烂,她一面挥汗如雨,一面恶狠狠地想:“该你们吃这等猪食,吃吧,吃穷你个将军府最好!” 三、同食 在这里做了两个月后,莫林便发现,厨房里有贼。 按说厨子不偷,五谷不收,大厨房里出点儿偷鸡摸狗的事不足为奇。厨娘们闲下来,也爱与几个采办喝点儿酒开个赌局小赌一把。这等情形京城内的每个大宅门均免不了俗,只要不出大岔子,主家管事大多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然而这回的贼却有些蹊跷,因他不对旁人下手,只对莫林一人。偷的也非金银财帛,专偷莫林给自个儿留的饭。 将军府的膳食走的村野火灶一路,蒸鱼从不加火腿笋片等物,抓起来头尾一剁,遍撒葱姜,入蒸笼匣子一塞了事;卤煮通常都是混煮,鸡鸭猪鹅一汤同滚,内脏肝肠全丢进卤水中,吃起来俱是一个味;汤水不捞肥油,看上去明晃晃的一层油水,厨内诸人却个个言道如此方显富余;不仅如此,军士们还爱整鸡整鸭,不拘什么烧法,只要有整只肥鸟端上桌,众人便欢呼下箸,打仗一般风卷残云抢个干干净净,把莫林直瞧得目瞪口呆,咂嘴不语。 两个月下来,莫林只觉一呼一吸间都透着油腻,她便是有心捧场,奈何肠胃也抵挡不住。闹了几次肚子后,莫林心中暗骂这将军不愧行伍出身,阖府上下皆粗野鄙俗,她没法子,便只得偷偷摸摸地为自己单开小灶,细细熬些易食的粥水。 莫林生性好吃,于此道钻研极精,便是寻常的虾干豆腐在她手里也往往能变个花样,别出心裁。平生从未在吃这一事上苛待自己,当年便是流离颠沛,家徒四壁,她也要想方设法弄点儿东西祭祭自己的五脏庙。人一穷,食材有限,在怎么吃上便下了大工夫,哪怕一根葱、一捧榆钱,到她手中也能做出四五道讲究来。她如今在大厨房内做活,也不敢将这本事显露得太过,可在给自己做的膳食上却忍不住技痒。 这一技痒,就惹出了贼来。 府里定了规矩,厨娘们用膳在众人之前,因她们干的是力气活。除去莫林,余下四名厨娘皆为人妇,放了工,个个返家还需照料一家老小。因而莫林便趁着众人不备,于灶火旁支了小炭炉,熬点儿粥水,待大厨房内无人了再用。 也不知道是她瓦罐里煨的汤太香,还是她砂锅里熬的粥太鲜,连着数日,等她做完晚间的活,亲眼看着小丫环们洗好碗筷,又点好了食材器皿,关上库门回大厨房时,却总发现自己留在小灶上那一份膳食被人偷了个干净。待第二日问及众人,却又皆道不知,有厨娘甚至恶语相向,言道将军府的主子都菩萨心肠,从不克扣人饭食,你摆出这等不依不饶的模样,是讥讽上头假仁假义,不给底下奴才吃饱吗? 莫林拉不下脸与这等村妇对骂,只得在心里暗骂是哪个没长眼的天杀小毛贼,将军府旁的没有,大鱼大肉却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何苦来偷她的清粥与她为难? 莫林自此留了个心眼,不动声色,每日仍如常烹煮所需之物,她如此忍了七八日后,某天便佯装与往常一般清点库房,却悄悄杀了个回马枪,拐回大厨房去。 她顺手摸了根棍棒,蹑手蹑脚地靠近大厨房。这会儿正是掌灯时分,将军府内众人早已饭毕休憩,有家室的回家,无家室的回房,大厨房内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只余下些灶火明明灭灭,一盏清油灯挑着豆大的灯芯,将一个男人的剪影倒映在窗户纸上。 莫林心里怦怦直跳,晓得这贼就在屋里,她略等了等,待巡夜的兵卫约摸将至时,准备冲进去不由分说先打他几棍出气,再叫人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拎起棍棒一脚踢开门,口中叱道:“可叫我逮住你这偷人吃食的小贼……”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戛然而止,手中高举的棍棒怎么都打不下去——昏黄的火光中,一个彪形大汉一身短打装扮,一手端着热气腾腾的碗,正转身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莫林咽下一口唾液,她已认出这人正是那日喝令众人拆堂的男子,将军府的正牌主子,当今朝堂上风头正盛、圣眷隆恩的都督佥事,皇帝钦赐的平南大军左副将军刘毅。 这人是她的衣食父母,哪怕她再剽悍泼辣,也断无打衣食父母的道理。莫林垂下棒子,眼珠乱转,在想要不要行跪拜之礼,论理是该拜,然而他堂堂将军被人撞破这等丑事,大概心里正恼火,自己若贸然一跪,没准儿就给自己跪出大麻烦来。 她心里迅速盘算了一番,随即打定主意,抬头先发制人骂道:“你是哪路的校尉?怎的不按时随众人一道用膳?倒偏看上了我这儿的好东西,下回再如此,我定上报长官赏你军棍吃!” 那将军不动声色,只直直地盯着莫林的脸瞧,目光炯炯,毫不讲男女礼数。莫林给他瞧得心里忐忑,几乎以为此人已然看穿自己。然而此时她箭在弦上,由不得自己怯弱,下一刻便柳眉倒竖瞪了回去,随后冷“哼”一声,夹着风火势头急吼吼地冲进了厨房。 她冲到自己的小灶前一看,果真里头的东西又被一扫而空。莫林心里恨得暗骂,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这等偷下人吃食的将军,这刘毅还真不愧是山野村夫出身,瞧他这身行头,亲下厨房的行径,真个把将军的威仪都给糟蹋得一干二净。 莫林一边咬牙,一边重开炉灶,将白日剩下的半边冬瓜取出,再搜刮些橱柜里用剩的冬菇虾干火腿一道切细了蒸上。这边找了些吃剩的米饭拿油渣炒热,撒上切碎的细葱炒匀了盛出。炒饭做好,那边的冬瓜也蒸得糯了,这晚饭算将就着能吃了。 “我也要。”刘将军在她身后淡淡地道。 怎么堂堂将军倒跟街边抢食的乞儿一般?莫林转头瞪他,刘将军指了指碗,理所当然地说:“这点儿稀的不抗饿。” 莫林忍了忍,深吸了一口气,另拿出一只碗,将炒饭扒拉了一多半过去,然后推到他跟前。 刘将军没多说话,却寻了筷子与她一同蹲坐在小木矮凳上吃起来。 “众人吃饭的时辰,我通常很忙。”将军忽然道。 莫林诧异地瞧着他。 “吃食,热腾腾的,就那边有。”他指着盘子里的冬瓜有些不善言辞地说,“这些,也与大厨平素份例里吃的不同。” 莫林有种不祥的预感,挑着眉毛问:“所以……” “往后多做点儿,我食量大。” 四、献策 莫林万万料不到,刘将军真个好意思来与她蹭饭,且有一蹭到底的势头。 莫林自己做厨娘攒铜板似的攒下那点儿私库,尽半数都进了刘将军的肚子,可不给他吃吧,又说不过去,整个将军府都是他的,别说他与你合吃几餐饭,便是他要你单为他从早忙到晚,你又能如何? 莫林想通此节,索性也放开心怀,她心忖:“反正花的是你家银子,顺带也对得住我的五脏庙,这买卖两厢情愿,谁也算不上吃亏。若反过来一味要掰扯清楚,就少不得扯些身份尊卑,那才是真叫得不偿失。故此,装糊涂有装糊涂的好,起码自己与将军同桌而食,毫无忌讳,阖府上下有这尊荣的,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来。” “也罢。”莫林笑了笑,摸着琉璃瓦片想,“不进将军府不晓得原来的想法多难行,自己要做的事,照着这将军府的规矩原本遥遥无期,可将军都自个儿送到跟前了,那还能不伺候他高兴了为自己谋条路子吗?” 她握紧手中的琉璃瓦片,略一思索,主意已定。 这一日自辰时起天色便阴霾满布,少顷却纷纷扬扬下起入冬以来的头一场雪。雪下得不大,雪珠子夹着北风撒了一地,不出片刻便化成水,弄得到处泥泞不堪,肮肮脏脏。军士们的操练并未因下雪而停止。莫林做完大厨房的活儿后,便瞅空儿做了个羊肉暖锅,取了活羊后腿精瘦紧实之肉块,挂窗台下冻得硬邦邦了,这才取下片成薄薄的肉片,那边小炭炉煨了整鸡熬成的高汤,肉弃之不用,拿萝卜、笋干、香菇、生姜等物滚在汤里,打算做个暖锅,与刘将军二人涮羊肉片吃。 待刘将军来的时候,暖锅的火候已得了,满屋氤氲着雾气热气,热热的炭火烧得劈里啪啦,闻到烤白果和栗子的甜香,这男子惯常紧绷的脸果不其然暖了三分。待见到莫林将羊肉端上,面饼烤好,蘸酱与葱蒜一并备齐时,刘将军脸上的暖意又多了三分,看着莫林忙上忙下,眼睛发亮,仔细瞧,居然也露出笑模样来。 他如常坐下,举箸正待下锅,莫林却伸手拦住,道:“且慢。” 刘将军微微一愣,却见莫林如变戏法般自身后摸出一只小扁壶,里面是烫得热热的黄酒,又摸出两个点白釉的小圈足杯,满满斟上,笑语盈盈道:“来,天冷,喝一杯驱寒。” “今日非休沐。”刘将军却一本正经地道。 莫林一愣,知此人循的仍是军营旧例,随即将酒杯收回,凑到自己嘴边抿了一口,眯了眼道:“那我干了,我没那些臭规矩。” 刘将军迟疑了片刻,自己伸手拿过酒壶斟满一杯,闻了闻,朝莫林举杯,随后仰脖干了。 “这才痛快。”莫林笑了,将肉下锅,拿竹筷搅了搅,道,“吃,别等肉老了。” 刘将军低头默默地吃菜啃饼子,一大盘羊肉被他吃了大半,他酒喝得少,莫林却喝得多,她有些微醺,支着下巴拿筷子点着桌板絮絮叨叨地说:“冷天吃暖锅,真乃人生一大快事。这暖锅就如海纳百川,不拘一格,不挑食材,不拣时令,公侯王公吃得起,寻常百姓也吃得起。牛羊鸡鸭皆可下料,次之海蜇鱼虾肉皮等物,再不济,白菜豆腐萝卜均是美味。哎,我跟你说,这暖锅吃起来可有讲究,什么炭烧什么火,什么蘸料出什么味……” 她还未说完,却听见刘将军淡淡地道:“白肉白菜。” “啊?” “家母在世时做的暖锅。”刘将军平板无波地道,“白肉只有几片,底下多是白菜。” “哦。”莫林愣愣地应着。 刘将军补充道:“不好吃。” “那是自然。”莫林来了兴致,挽了袖子道,“你别小瞧了我这暖锅,这里头名堂大了,这汤你道从何而来,这肉你道何以鲜嫩不老?这里头都是讲究……” “每样皆不同凡响?” “那是啊!”莫林被他夸得有点儿飘飘然,顺嘴道,“这算什么,改天我给你做鼠肉吃,嘿嘿!把鼠肉做出兔肉味,我可是琢磨了许久的。” “你吃过?” “吃过啊,没钱买肉的时候,老鼠我也逮过好些呢。我跟你说,这逮活鼠也有讲究,顶好是野地里的鼠,过冬攒了肥膘,炼油后去掉干肉,炒辣丁,美死了……” 刘将军的目光忽而变得深邃复杂,他看着她,一字一字地道:“想不到,你知晓甚多。” 他的口气中带了种莫名的怜惜。 莫林一下哑住了,心狂跳起来,暗道:“这酒果然是乱人心智的黄汤,再这么下去,只怕该说不该说的都要给倒出来。”她脑子有些混沌,支支吾吾地掩饰道:“我自幼嗅觉和味觉比一般人强,喜好这个,故而……” “所谓行行出状元便是如此。”刘将军仍旧定定地看着她,缓缓地道,“你很好。” “也……也没什么。”莫林的脸蓦地热了起来,她忙不迭地没话找话,“我都是闹着玩的,上不得台面,上不得台面……” “还会做什么?” 莫林瞥了他一眼,小心地道:“我会做的还真不少,不是我吹,便是大宴宾客,我也敢管保菜色纷繁多样,色香味俱全,哦,还不带重样。” 刘将军默默地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莫林故意叹了口气,瞥了将军一眼,自言自语道:“听说这回将军打了胜仗班师回朝,圣上本要赐宴与他,命百官同贺的,谁承想倒让将军给辞了。要叫我说,将军这一辞虽是谦逊自省,情有可原,然也显得不通人情世故,不好亲近。何不在自家办个家宴,遍请朝中同僚,一来可以示好,二来能联络感情,三来……” 刘将军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向上勾起,问:“三来可令你的厨艺有用武之地?” 莫林忙点头:“正是,正是!” 刘将军将酒一口饮尽,放下杯子,沉吟片刻方道:“此事待我禀明上头,再作定夺。” 五、试菜 如此过得数日,管事却亲临了厨房这等腌臜之地,令众人停下手中活计,拍掌道:“新府即成后还未邀人过府一叙,遂拟于半月后园内梅花花开之际,宴请京中众同僚过来赏梅喝酒。” 此消息一出,大厨房内炸开了锅,丫环小子们最为兴奋,因有热闹可瞧。厨娘们却面面相觑,各个为难。原因无他,皆因当日管事雇她们几个只为煮饭,却不为做席面。她们心知肚明,自己那两手填饱行伍出身的军士肚子还成,可要伺候得京城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官老爷们,那却是万万不能的。这可不是贪功冒赏的时候,搞不好是要丢掉身家性命的,众厨娘不敢托大,皆摆手道自家没本事,揽不下这等精细活。 管事的眼睛一扫,指着莫林问:“她们都不成,你呢?可愿一试?” 莫林心情激动,也不再推辞,上前福了福道:“愿。” 管事微微眯了眼,威吓道:“若丢了将军府的面子,可是杀了你的头都赔不起。” “若做不来,只管杀了我的头便是。”莫林笑语盈盈,目光晶亮。 管事看了看她,随后捻须点头:“将宴席菜色写与我,需采办之物也一并开出单子来。”他忽然想起来,又问,“你可识字,能执笔否?” “能。”莫林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不出一日,莫林便将食单拟毕,呈与管事,她心知此食单必交将军之手,故也不慌,心忖:“我这单子便是御史也挑不出违例的错来,尔等一帮行伍出身的粗人又懂什么?”她未寻思完,却来了个小军士,言道管事传她。 莫林寻思着莫非这会儿要见将军了?她拢了拢鬓发,整顿了衣裳,抬脚随着那小子进了后院。来到一处二进院子,院子不大却内有乾坤,背湖山石叠翠山,面朝一波光粼粼的池塘。地上铺着青白方石,沿粉壁种着根枝粗壮的蔷薇,此值隆冬,那蔷薇光秃秃的,然而树干上却尖刺毕现,遒劲异常。最奇的是当中一座两层楼阁,雕梁画栋,朱红雀绿,檐下镂空缀着鹦哥木架,檐上碧涛生浪,熠熠生辉。 莫林不由得看痴了。 她原以为世上再无“郡主兰”,却不承想此处独留了一整片。日光之下,多少前尘往事似都蒸了出来,今夕何夕,愁肠百转,却更不待与人诉说了。 “当年郡主未嫁之前,香闺便是此处。”有人在她身旁轻声道。 莫林一惊,转头过去,却见花影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中年妇人,云鬓高绾,形态娴雅端方。莫林正不知作何称呼,却听搀着她的丫环道:“此乃圣上亲封的诰命刘夫人。” 整个将军府只有一位诰命,即刘毅亡兄的遗孀刘赵氏。莫林忙垂头行了一礼道:“厨娘莫氏,见过夫人。” “莫姑娘免礼。”刘夫人道,“抬起头来。” 莫林有些不安,却不敢不依,她抬起头,刘夫人目光锐利地瞧了她好半天,忽而一笑,点头道:“果真好相貌。” 莫林不知她意欲何为,不敢乱说,只得佯装羞涩不语。 “莫姑娘所拟的食单我瞧了,十六碟八簋四点心等依足官场宴客旧例,并无大错,只是咱们刘府本就贫寒出身,无需忘本,故请姑娘过来酌情删减一二。” 莫林问:“那依夫人的意思?” 刘夫人微笑道:“我瞧你单子上多有海味,此时节海味运至京城却未必新鲜,还不若蔬笋豆腐,因而做主黜去一些,只余些鸡鸭鱼肉等寻常之物。” 莫林一急,慌不择言道:“那怎么成?” 刘夫人挑眉看她,带笑问:“怎么不成?” 莫林心跳如雷,却不敢多辩,低头道:“我……我错了,谨遵夫人吩咐。” 刘夫人却不放她回去,只站着抬头望那绣楼,缓缓道:“当日老公侯最喜郡主,爱若珍宝,天下的好东西均恨不得堆在她眼下供其赏玩。你只瞧见这院子精致异常,却不知,待老公侯锒铛入狱时,这些便皆是其奢靡无度的罪状。” 莫林心下恻然,抿紧嘴唇,并不多语,此时凉风袭来,树杈沙沙作响,夫人与她立了一会儿,方叹道:“去吧!” 莫林复行一礼,匆匆退下。 待得宴席前夜,刘将军仍来与她同食,待莫林端上一口砂锅,盖子一揭,奇香扑鼻。刘将军一瞧,却见锅中一团白绿相间之物,当中盖了一朵硕大的香菇,拿筷子一扒拉,却是一层晶莹剔透的白菜叶子底下窝着满满的莲子、干草菇、冬笋、发菜、栗子等物。刘将军好奇地舀起一勺一尝,只觉莲子粉糯、干菇喷香、冬笋鲜美、栗子芬芳,诸种味道混在一块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个中滋味纠缠不休,待要明辨却又一一分明。 “如何?”莫林笑问。 刘将军不善言辞,只会点头道:“好吃。” 莫林欢喜得眼都眯起,问:“这叫‘八方来客’,乃明日宴席的压轴菜,你觉得如何?” 刘将军反倒不悦了,皱了眉问:“这是拿我试味?” “是啊!”莫林点头。 “不好吃。” 莫林只觉得他有点儿莫名其妙,道:“你刚才明明说了好吃!怎的又出尔反尔?” 刘将军的表情顿时难得的尴尬,低头猛扒饭。 莫林道:“这叫出奇制胜,夫人命我只许做寻常菜肴,我也只好在寻常二字上做功夫了。眼瞅着明日就宴客了,这道菜要不让上,到时候砸了将军府的招牌可别怨我。” 刘将军抬眼盯着她,渐渐地表情放松了,吁出一口气道:“随你吧!” 莫林这才复又欢喜起来,亲自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刘将军一顿,随即低头吃了。 这举止与礼不合,这灯下一男一女搭伙用膳也与礼不合,只是府内太大,往来人等太多,喧嚣之外反倒令人心的那点儿荒凉犹若墨点,慢慢晕染开去,直至无穷无边,幸而礼法之外又留点儿便宜行事的缝隙,让人与人能安然相对,坐下来吃口热饭。 莫林笑了,她看着油灯下的刘将军,忽而涌上些许凄惶和歉疚,哑声道:“对不住了。” “嗯?” “拿你试菜。” 刘将军似乎笑了笑,只是他的笑太轻,一阵风吹过便没了踪迹似的,淡淡地道:“若真个良心不安,日后,再替我整治一桌好酒好菜来吧。” 莫林的眼睛一涩,心想:“你我哪来的日后?”她垂下眼睑,难得地柔声道,“嗯,再说吧!” 六、大宴 正宴那日热闹非凡,莫林领着整个厨房自昨日起便忙得脚不沾地,蒸炒焖烩齐上,鸡鸭鱼肉虽是寻常那些,做法却大大不同。单以鸭子为例,府内平素吃鸭,或烧或卤,或炖或腊,这活鸭到莫林手中,先洗净开膛,在鸭肚子里放入糯米和切成细丁的火腿、香菇、开洋、莲子、笋丁、芡实、白果等物,再用线缝好鸭皮,放入绍酒中烧了一日,至设宴前已然烧至烂熟。 有厨娘认得此乃八宝鸭,苏杭一带的名菜,倘若到此为止,这道菜便算不得稀奇,顶多只是麻烦而已。然而莫林偏还要剑走偏锋,独辟蹊径,鸭熟之后将整鸭捞出,去骨留肉,切成五分宽、三寸长的长条,再用温水将苔菜泡软洗净,与鸭肚中的火腿冬笋等物一道用苔菜捆好,码放深盘中重新上锅蒸,最后勾上鸡油明芡,这才算大功告成。一道道工序下来,直看得大厨房众人暗自念佛不已,看向莫林的眼中也多了三分钦佩。 余者鸡鱼等物多经妙手烹饪,香飘十里,勾得路过的军士伙夫小丫环们心猿意马,皆恨不得宴席快快散去,主子好将吃不完的菜肴赏赐下来,众人得以一饱口福。 酒过三巡,一道道新奇菜肴纷纷呈了上去,负责传菜的丫环们转回来都笑容满面,皆道席上诸位大人吃得停不下筷子,这回可大大地长了咱们将军府的脸。莫林听后只微笑不语,她郑重其事地将最后一道“八方来客”装成数盘码好,从锅里勾出奶白色的浆汁浇在盘内,登时异香扑鼻,引得等候在一旁的管事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好了。”莫林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擦擦围裙,道,“呈上去吧!” “莫厨娘辛苦了。”管事此番无比客气,示意丫环们将菜端走,这里朝她拱手道,“宴席过后我定当奏报将军,少不了你的赏。” 莫林还了一礼道:“管事客气,此乃莫林分内之事,何来讨赏一说?” 管事笑了笑,问道:“我瞧这最后一道菜似乎是素菜,放在此处可有讲究?” 莫林道:“无讲究,只是将心比心,我若吃了刚才那些油腻之物,此时定想吃口清淡的,如此而已。” 管事大为高兴,笑道:“如此甚好。” 接下来还有道甜汤,然而这已无需莫林照看,自有其余人等做好。莫林扯下头巾,解下围裙,只道要去更衣洗脸,管事怜她辛苦,想也不想便应承了。 莫林走出厨房,头顶日光如灼,照得人睁不开眼。多少年前,那骨肉相离、家破人亡的一日,也是这般晴空万里,天蓝得宛若一块不含杂质的蓝水晶,那时候她就想:“不是说负屈含冤能感天动地,令天呈异象、子规啼血吗?为何当日她怨气冲天,头上却晴空如洗,不见一丝白云?”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莫林就明白,老天是靠不住的,要报仇,要血刃仇人,非得靠自己不可。 她脸上挂着笑,脚下虚浮,像踩上一朵一朵的白棉花,这府内的路径她自幼不知跑了多少遍,便是闭着眼也不会走错。她专挑生僻的路径,避开众人,走到前厅去,那里人声鼎沸,宴席正到了最高潮。远远望去,真个热闹非凡。多少年前,也是在这里,她偷溜出绣楼,穿月洞,越曲径,瞒着父亲跑来偷窥他宴客一景,就在那一刻,她遇上了此生的冤孽,她一世悲苦,究根结底,皆是由那时而起。 莫林的眼神冰冷,悄然躲到前厅东面的二间小抱厦下,这个地方建起来便是为了方便客人们休憩吃茶所用。没过多久,果然隐约看见有两名男子匆匆扶着一人进去,少顷听得其中一人道:“斐大人,将军此时抽不开身,他嘱我代他向您致歉。累您发病,确是鄙府御下不周,您请放心,我这就去严审一干厨役,若发现有人暗藏贼心,在膳食里做手脚,定然严惩不贷,给您一个交代……” 另一个声音瓮声瓮气道:“怪不得旁人,是我误食海货,体质如此,无需兴师动众。” “是,那先委屈您屈尊在此等候,我顷刻便安排车马自后门悄悄送您回府,您看如何?” “如此有劳了。” 那两名男子说完便转身出屋,莫林不再迟疑,自怀里摸出匕首掖在袖内,冷笑着闪身进了房内,阴森森地道:“斐郎,一别经年,你一向可好?” 她举起匕首欲刺,待看清椅子上坐着的人时却惊呼出声,随即转身就跑。 可惜她没跑几步便被身后人追上,那人手劲甚大,一手拽住她的胳膊,手袖一挥,木门“砰”的一声紧紧闭上。 莫林的一颗心沉到底了,反生出几分狠劲。她奋力挣扎,想也不想,左手反手一划,匕首寒光现出,裂帛声响,那人侧身一避,胸襟上被划出长长的一道口子。 莫林怕得浑身颤抖,她声色俱厉地骂:“快放手,不然我杀了你!” 那人却道:“不放,放了你就跑了。” “王八蛋!”莫林高举匕首,喝道,“别以为你是将军我就不敢杀你!” 刘将军此刻却笑了,和颜悦色道:“你若不敢,天下便无人敢了,我的郡主娘娘。” 两人四目相对,那灯下并箸成双的日子忽而到了跟前,莫林犹记得此人甚好养活,给什么吃什么,从不挑三拣四,有时她故意怠慢也不恼,永远只是端端正正坐在案前,双手规规矩矩摆在膝上。 那日子虽短,却于一粥一饭间也生出些微妙的温情,只是她不认他是将军,他不揭穿她曾是郡主。 可惜到头了。 莫林料得今日已难逃厄运,心中凄恻,手一松,匕首“哐当”一声落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冷漠:“今日无法手刃仇人,料来也是天意,刘将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早已遭废黜,只休要再提郡主二字。” 刘将军拉起她的手,莫林这才发现手腕上不知何时已被匕首割伤。刘将军撕下衣襟,仔细将她的手裹起来,随后问:“将斐卜律杀了,你以为便报了仇?” 莫林冷笑道:“那等寡恩薄情、背信弃义的狗贼,我只恨没将他开膛破肚,祭我父在天之灵!” “他与你毕竟夫妻一场。” “夫妻一场?”莫林冷笑起来,“若非他打着翁婿之名行倒戈之事,我父又岂会中计?偌大一个公侯府,又怎会死的死、散的散……”莫林说到此处泪盈于睫,却转过脸,掩口长叹道,“罢了,这等事,我与你一个外人又多说何益?” “所以,你瞅准了将军府家宴,你知道我宴请同僚,必越不过斐氏父子;你也知我朝文官清流与武将素有嫌隙,老斐大人必不屑前往,会派小斐大人代其赴宴。” 莫林讥讽道:“那对父子最擅欺名盗世、装模作样,他又怎肯当众落个不随和的名声?” “于是你在八方来客这道菜中熬了海货汤底,只因你知斐卜律自幼吃不得海货,每吃必生瘾疹,他若于席间生此怪症,定然颜面尽失,不得不遮遮掩掩,提前离席。在其离席之前需得先有个地方躲藏,所以你等在此间。” 莫林闭上眼,又睁开,涩声道:“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益?” “我只是不明白,你何以笃信能杀得了他?” 莫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谁说我笃信?” “那你……”刘将军略一思索,顿时了然点头道,“原来如此,就算他不死,然而他在我的府上出事,自此会对我有所猜忌,朝中文官武将素来不睦,你这是想借刀杀人。” 莫林抿紧嘴唇,半晌方闷闷地道:“反正我如今也拖不得你下水,你怕什么?” 刘将军看着她,目光柔和,缓缓地道:“我并不怕。” 莫林抬头看他。 “何必恨他呢?”刘将军悠悠地问,“因为他上书参老公侯?还是因为他休弃你,逐你出府?” 莫林的脸上一变,咬牙道:“我一生凄苦,皆是由他而起……” “非也。”刘将军叹了口气道,“你忘了当初你是如何缠着老公侯道非君不嫁?你父亲逼着他休妻再娶,那时你何尝替他想过?斐卜律少有文名,原配亦有咏絮之才,他二人琴瑟和鸣,只因郡主看上他便要生生拆散一对恩爱夫妻,你又何尝想过他的苦?” 莫林脸色苍白,抖着嘴唇,犹自道:“我……我那时只是及笄之年。他……他既是夫妻恩爱,又何必娶我……” “老公侯爱女如命,为了你,拿斐大人的仕途性命相挟,他如何敢不从?” “我……” “你又知不知,他那原配抑郁寡欢,没一年便死了,斐卜律自休弃你后也并无再娶,大抵也良心不安,听说这两年身子更是每况愈下。你这计策从一开始便是不成的,斐卜律如今连床都下不来,又怎么过府赴宴呢?” 莫林愣愣地听着,忽然脸上一凉,伸手一触才发觉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她想起那一年,十五岁的少女身披嫁衣,满怀憧憬去嫁那爱慕已久的心上人。那时候父亲跟自己说什么来着?他似乎忧虑多过欢喜,拉着她的手只是道:“若在斐家受了委屈只管回家告诉爹,爹给你做主。” 那一晚,新郎冷漠异常,然而在她苦苦哀求之下,男子终究挥毫写下“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一句。 她欣喜若狂,将之视为珍宝,郑重地藏于贴身荷包,从此轻易不解下。 又一年,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庭下跪,听人宣旨,状列老公侯十大罪,罢黜她的郡主封号。皇恩浩荡,罪不及妇孺,故只将她贬为庶民。她大惊之下恍恍惚惚,被人抓走时仓促间回头唤了句“斐郎”,却见那人扔过来休书一封,斥责她骄奢善妒,毫无妇德。 后来她才慢慢知道,斐卜律早就参与到倒戈阵营中,之所以隐忍不发,只是为了给公侯一脉致命的一击。 就连新婚之夜写下的那句情话,也不过是为了笼络她罢了。 她没了公侯府作倚仗,没了父亲的疼宠,才知世态炎凉,她挨过饿,受过冻,上过当,还险些被拐卖失身。那些年她颠沛流离,不得不学会样样自己动手,不得不处处依靠自己。最苦最累的时候,她都咬牙忍了下来,只因心中有恨,对斐卜律的恨,对老天的恨,对世道不公的恨。 她靠着恨挨到现在,可直至今日才发现,那恨也是浮萍一样无根无据的,斐卜律并没她想得那样好过,她也没自己想得那般无辜。 那还恨什么呢?公侯府早已破败,老公侯也已化作黄土,前尘往事俱如云烟。 泪眼中,她似乎回到了小时候,被父亲抱在怀里,父亲抓着她的手,指着那一片翠绿屋顶,教她道:“丫头,见着了吗?那是琉璃瓦。父亲为你烧制的兰醑瓦,好看吗?” 真好看,她想说,她慢慢地于泪眼中绽开一个微笑,伸手入怀,摸出那块锋利的琉璃瓦残片,猛地向自己的喉咙刺下去。 “住手!”刘将军眼疾手快攥紧她的手腕,厉声道,“我尚未处置你,你胆敢自寻短见!” 莫林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骂:“我死我的,与你何干?” 刘将军使劲儿掰开她的手,将那片瓦夺过去远远丢开,却将她紧紧地抱入怀中,摸着她的背脊道:“我不许。” “你凭什么?”她哭得打嗝,泪水湿透他的胸襟,却犹自问,“你凭什么?” “就凭,我为你烧过琉璃瓦,我望过你住高楼,我眼见你上花轿。” “你……” “我们家,原是公侯府请的烧瓦匠人。”刘将军轻声道,“很久以前,我便见过你了。” 莫林愣住了,她呆呆地转过头看着刘将军,再一次确认此前从未见过此人。 “你自然是不认得我的,那时候,你可是高高在上的小郡主啊!” 莫林咬唇道:“休再提郡主二字。” “好,不提。” “我的瓦片……”莫林看着远处地面上被刘将军丢开的瓦,就如看着她的过往,她经历过的一切。 “不要那个了,我再给你烧。”刘将军看着她,郑重其事地道,“烧新的琉璃瓦。” 隐言 文 艾拉乌尤兔 她是个善舞的女子,一曲红绡不知数,却无人见过她轻纱后的面庞。 他是众多被她的舞姿折服的男人之一,他猜,她的曼妙——对于她的容颜来说,只不过是一种衬托而已。 他便每晚驻足曼舞阁,陶醉在她的秋波里,沉浸于她的柔美中,无法自拔。 她亦注意到这个飒爽俊秀的男子,每一曲终后,都偷偷欣赏他凝视的眼眸。 他想,我要做第一个摘下她面纱的男人,或丑或美,我都要与她在一起。 他的执着,他的情意,终换来了女子的相随与共。 那晚,他并没有摘下她的面纱。他说,我们隐居起来好吗?你的舞只我一人赏,你的美只为我一人绽。 数日后打点好行李,他偶然看见她百般欢喜地放在妆奁里的,是一只上上签。 清晨出发,他们定居在青竹树影间。 他诧异,那面纱后掩着的,竟是这般惊艳的容颜。 相爱三载,他说,我想带你回去看看。 准备就绪,她想拢起多年前的轻纱。他拦下,他说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妻。 翌日,他们回到了曼舞阁。 新人迭出,客不常换。他向朋友介绍,他的妻,便是当年的蒙纱女子。 可别人嫌弃的眼光却抑制住了他骄傲的语气。 “竟然是如此面目,啧啧。”他听见有人窃窃私语。 “难看死了,难怪当年蒙纱呢。” “小少爷好眼光啊,哈哈。”几个人跟着哄笑起来。 他回头看看自己的妻,依旧惊艳绝伦,亦没有慌张的神色。 不出两日,全镇都知道,他的妻奇丑无比而他浑然不知。 各种流言传入他的耳中,有人说他眼睛害过病,有人说她施了妖法,迷了他的心智。 他想起她收藏于妆奁中的上上签。也许让他把她当作天仙,就是她的愿。 为什么?为什么! 他在夜里悄悄起了身,凝视她最后一眼,走得不知不觉。 多年后,他出现在异地舞阁,脸上的胡茬却让他更俊朗了几分。 轻歌淡出,妍态撩人,转身之际,他竟看到她惊艳依旧的容颜。 台下絮絮的称赞加重了他的不解。 舞未终,她看见他灼热的目光里夹杂着强烈的疑惑。 曲已尽,她嫣然一笑,像是对他,又像是对所有人。 场内沸腾起来,称赞声不绝于耳。 她轻盈地舞下了台,没有再留恋他一眼。 她想,佛啊,我那年的愿,已然随他对我的情一起破灭了吧。 那年,她对佛说:“请让我的美,为他一人绽。” 只不过,她不知道,多年前离开她的那晚,他只身去了寺院。 “请还她真实的样子。情若真切,定再续缘。” 驱风油 文 First 郝太太生得一双葱白玉手,十指雪白,入府以来几乎没沾过任何油腻污秽。皓玉般的手腕上套了两三个水色十足的翠玉镯子。行路之时,玉镯之间发出微不可闻的碰撞声,配起锦绣裙摆边微微摇晃的玉手,见者都会忍不住叹一句:郝老爷福气不浅,竟娶得如此美妇人。 美人总多病,郝太太也是。天气稍微转凉,或者闷热过了头,再怎么烧火炉暖身子,或开窗通风也无济于事,唯有摆在郝太太床头的驱风油能暂时为她解忧。那么一小瓶方方正正的透明东西,玲珑剔透得倒有几分像郝太太。放在雍容美丽的卧房里,哪怕身旁有昂贵的胭脂粉盒、金贵的发钗玉镯在无声较量,也无半点局促之感。 入夏以来,郝太太擦驱风油的频率越来越高。用得多了,她就将郝老爷送的带银链子的鼻烟壶改了改,将驱风油仔细地倒进去,随身带着。 新来的贴身丫鬟以为卧房里太闷,才让郝太太有此一举,忙不迭地去开窗透气。窗子才打开不过一刻,刚刚醒来的郝太太便要她关掉。讨不到主子赞赏的丫鬟闷闷地去关窗,嗬,刚好见到对面的人来开窗,此时桃花开得正好,花瓣美艳如人面,却艳不过窗边二八年华的美人儿。 还能是谁呢,正是刚进府的四姨太。美人儿选的卧房不偏不倚,就在郝太太卧房正对面。丫鬟赶紧关窗,讷讷地等郝太太擦完驱风油,才敢将水盆捧到跟前,好生伺候主子洗脸更衣。郝太太脸上不见起伏,依旧画眉擦粉,最后选了盒顶红的胭脂,风轻云淡地在双颊上掀起两片纷飞的红云。 大少爷回家那日,郝太太告病在卧房里休息。外面正在摆台唱戏,锣鼓喧哗,好生热闹。她放走了眼巴巴想凑热闹的丫鬟,随手拿起一本书,靠在床头上慢条斯理地读,陪伴左右的自然还是那瓶驱风油。大概是味道从打开的窗子飘了出去,经过后院子的大少爷再三踌躇,终于还是忍不住来敲门。 “先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隔着一扇门问房里的郝太太。 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仿佛在空气里掀起一股陈年老香,唤醒了郝太太搁置已久的回忆。当年她和大少爷尚是学堂里的一对师生,他小不了她几岁,却爱听她的课,无论刮风下雨,天天雷打不动。当时的郝太太,身上并无任何贵重首饰,但眼神流转间的神采却是顶好的珠宝都媲美不上的。她和他隔着那么一整个学堂的学生,眼神常常不经意地撞到一起,又像是被火烧了般急急挪开。 再后来,她被请进郝府里教他读书。她是想成为郝太太,到最后她也确实成了郝太太,只是这郝太太是郝老爷的三姨太。自那以后,对方的灼热眼神便成了衣橱里残余的香气,虽然味道还在那里,但馨香的原物却早已不知遗失在何地。 时隔数年,他回家探亲时终于肯叫郝太太一声“先生”,郝太太又怎敢怠慢。 待她走到窗前,礼貌地回应大少爷的问候,两人就着手里的书闲聊了两句,好死不死刚好撞见正房太太来寻不见踪影的亲生独子。 稍晚时候,丫鬟们躲在院子后面,边晒着少爷太太们的床被,边小声说着府里听来的闲话,东拉西扯说到了郝太太爱擦驱风油。郝太太的贴身丫鬟掩嘴笑了一下,神色里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几个丫鬟赶紧凑到一起,听她低声说道,太太哪里是头痛,分明是心病。 话音刚落,晾满床单衣裳的后院里,便传出一阵心领神会的暧昧低笑。 是啊,郝太太再貌若天仙,也不过是个三房的姨太太。除非久病在床的正房太太死了,不然,郝太太这驱风油怕是要擦一辈子。 然而,正房太太后来是真的死了。 四姨太入门的那年冬天,正房太太就在自己常年散发着中药味道的卧房里上吊自杀了,用的是大少爷回校前忘在家里的领带。 一纸薄薄的遗言,也不知道郝老爷捺得下性子看完没有,便丢到一边不闻不问。死者已矣,取而代之的是研究葬礼名单上到底该请什么样的官场角色,该上什么样的仪式排场。郝老爷点着终日不离手的水烟。四姨太脸上擦再厚的粉,也遮不住满脸的暗喜神色。 待郝太太入得内院,瞥见厅堂里家仆在连夜拆下正房太太的画像,还没进厢房,便瞧见四姨太指使着丫鬟在窗前晾开画好不久的新画像。 天寒地冻,只怕晾干画像是其次,炫耀才是头等大事。 “画得真好哪,日后给我的宝宝也画一张,老爷一定欢喜得不得了。” 四姨太依旧面如桃花,挺着大肚子,卧房里飘出一股顶好的安胎神香,是四姨太最爱的桃花香气,像是要较劲般在这院子里拼个你死我活。 郝太太不羞不恼,轻轻拿起那瓶挂在细白颈上的驱风油,浅浅地往太阳穴上涂了涂。一阵药油特有的芬芳随即渗进院子略显凝滞的空气里,弥漫出一片雷打不动的月朗风清。 正房太太葬礼那日,大少爷没能赶回家见亡母最后一面,据说在坐船途中出了事故,为救落水孩童溺毙在海里,连尸身也没捞到。郝老爷闻信当场晕倒在灵堂上,剩得四姨太一人六神无主,胭脂再红也遮不住煞白的脸色。 府里乱哄哄的,管事的正房太太死了,郝老爷大病如山倒。四姨太忙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个不慎便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据闻胎儿不稳,娘家的父母兄弟和城里最好的大夫连夜上门,大张旗鼓地帮四姨太安胎。 郝太太只管让他们闹去,自己在长廊角落里点起一个火盆,想给客死异乡的大少爷烧点儿送行的纸钱。怎料得对门突然冲出四姨太凶神恶煞的父母兄弟,似要将满腹怨气一股脑儿发到郝太太头上,一脚踹翻了火盆,伸手去扯她的头发。 “你这女人好生歹毒,竟挑这时候来烧劳什子纸钱,存心要咒死我女儿和孙儿吗?” 一时间纸钱纷飞,余烬飘在寥落的后院里。郝太太颈间的银链子被扯断,幸得背后有人扶了一把,只有那瓶驱风油代替她,猝不及防地磕碎在长廊的青砖上。 “将这班无赖家伙拖出去打一顿板子,赶出府去!” 一个熟悉的声音对赶来的家仆发号施令,郝太太回头,刚好对上大少爷着急关切的眼神,空气里是一缕缕打碎的驱风油味道,熏得人眼角发红。 四姨太在卧房里忽地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失势,还是因为胎死腹中的宝贝儿子。最可惜的是郝老爷,两个儿子都还没见到,便在病榻上抢先一步咽了气。 待到丧事办完,将疯掉的四姨太送回乡下,郝太太才发觉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但这一次,有人细心代劳,替她轻轻揉着太阳穴,手指上都是淡淡的驱风油气味。 令人灰心丧气之事都已尘埃落定,新当家的大少爷便正式向郝太太求婚。地点是在一幢宽敞的公寓里,他们俩站在窗前,能隐约看见昔日二人邂逅时的学堂。 “你当年一直说想住在街口学堂旁边的公寓里,现在我送给你,你可喜欢?” 意气风发的大少爷回过头,对爱慕多年的郝太太微笑,还没等郝太太柔声细气地说谢谢,大少爷便趁机将一个时髦的水晶玻璃小瓶放到她柔白的手里。 “用这瓶子装你用惯的驱风油吧,我第一眼瞧见,便觉得适合你。” 他打了个呵欠,方才饮过几杯郝太太亲手煮的新茶,竟有些困了,趴在新居的书桌上糊里糊涂便合上眼。梦中郝太太的脸庞愈发模糊,亡母的脸突兀浮现,苍白的脖子上缠了根领带,朝他伸出手来。空气里有一股子古怪的气味,他拼了命想睁开眼,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郝太太轻轻拧紧他手里的驱风油瓶盖,陈年的中药味和庸俗的桃花香总算不再折磨她的嗅觉。大太太和四姨太生前虽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死后炼成的油却实在令人生腻。 如今,郝太太终于可以给自己炼一瓶更好的。 人嘛,争来争去,为了钱,为了爱,为了争那么一口气。可惜郝太太不是人,自然什么都不在意。她只在意手上这一小瓶驱风油,能让她舒舒服服、漂漂亮亮地活着。 什么时候动手好呢? 她望了一眼窗外空荡荡的庭院,回过头深情款款地端详熟睡中的青年。 不如就现在吧,这幢大公寓应该有很多很多地方可以藏起一具尸身。 古国一百谚 文 费里 她直直地望向前方,远处地平线消失的地方,一丝动静也没有。但她依旧紧紧盯着,视线灼热得似乎连空气都能化开,眼前泛起一层又一层光晕,像是空气中平白生出些花纹。 她瞪得眼睛生疼,只好仰起头转了一圈,顺便再一次打量四周熟悉的景物。青灰色的墙瓦,斑驳的苔藓,青石砖相接处的黑缝,不远处的青木指示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一切与初来时一样,毫无改变。 三个月前,他和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这已经是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年代,古老而原始的东西对他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更何况她还是一个狂热的东方文化爱好者。 起初,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东方之旅,仿古的建筑、密集的小贩……没几天她就丧失了兴趣,拉着他买完纪念品就想动身回国。然而途中一辆抛锚的车,把他们留在一处不知名的山上。年轻的情侣喜欢刺激冒险,仗着手头的高端设备,二人深入了山林,竟发现一座半隐在雾气中的、真正的古庙!疲惫一扫而光,她拉着他冲进去,抚摸青灰的墙瓦,仔细搜索每一个角落,每看到一件古物就像孩子一样上蹿下跳。在一个角落里,她发现了一本精致的古籍。在极度兴奋之下,她想也没想,直接伸出手去——他当时感觉到有些不对,却没能制止得了她—— 一切就此改变。 那本古籍是一个叫作“古国一百谚”的诅咒。从触摸它的那一刻开始,他们要经历一百个古国谚语里发生的实景。事件的发生地即是诅咒的触发地,这座古庙。每一道诅咒开启后,他们就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次元,独立于未来与过去。古庙深处有一口井,是连接这里与外面世界的通道。像是游戏里的任务模式,每次从古井进入后,青木指示栏里便会贴出相应的古谚,每一个古国谚语在这里都将真实地再现,每一个细节都在他们身上还原。 从第一次的兴奋紧张,到后面的恐惧、绝望、疲惫,无数次濒临险境,无数次大悲大喜。第一百次也是最后一次站在这个位置,景物依旧,心情却不同。她甚至无心去翻译一旁古老而精致的指示栏上又贴了怎样折磨人的谚语。 白纸黑字,修长的字形,曾经是她最喜欢的文字。她瞟了一眼指示栏,只勉强看出一个“我”和一个“老”字。她的中文并不太好,以前她大学的班上来过一个中国交换生,她曾仔细观察过那个中国人写字,鬼画符一样复杂的图案,简直不可思议! 翻译器快没电了,她也没准备这时拿出来。漫长的古国旅程早已把她的热情榨干了,她丧失了所有对异国文字的兴趣,就像是学生时代的最后一场考试,前面的努力都是为此一搏,然而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学生连掏出笔答题的力气也没有了。管他呢,反正是最后一次了。这一次,不管他是失忆了还是瞎了,一定要把他带回去,带回那个属于他们的时代。他们的时代里科技发达,除了不能返老还童和起死回生,还有什么疑难杂症治不好的? 她下意识地又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青木指示牌,贴在上面的宣纸四角有些翘,轻微的风都似乎能把那薄薄的纸吹落,让人莫名揪心。她看了一会儿,还是没能分辨出更多的字。回去的路上大概还要用到翻译器,留一点电总归是好的。她又回头看了眼黑黢黢的寺院深处,那口井连接着另一个世界和这里的端口。从那口井纵身一跳就能回去,再回来的时候谚语就可以换一个。但她觉得没必要……最后一次了,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况且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终结这一切,回到家,舒舒服服地泡个澡,躺在床上…… 这次的古谚显得有些过于平静。她从古井出来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记得某次刚从古井中冒出头,就被庙里着火的浓烟呛得喘不过气——那大概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什么的……那次她果断地跳回井里,换了一谚。在无数次失败的尝试下,他们发现在“一百谚”结束前完全无法逃离诅咒,但只要还没接触到某条谚语的核心部分,就可以更换一条——这个诅咒里的古谚储备恐怕远远超过一百个。 第一百个。她有一些不好的预感。这个恶毒的诅咒,难道这么简单就结束了?她闭上眼睛,没有勇气再回想所经历的一切,也无力再叙述一遍自己究竟有多后悔这次旅行。本来只是想圆一个心愿,看看这个古老的国度……她痛苦地抓了抓头发,像是要将所有不愉快的回忆都连根拔起。 最不该的是把他牵扯进来!她喜欢旅游,一向胆大,喜欢去无人的地方探险;而他参加过米什里尔区的保卫战,作为79部队的新械军来说,走这些地方完全是小打小闹。可是哪里想到会遇上这种东西——不亲身经历的人,无法理解这个诅咒的可怕!曾经她不信宗教,更不信鬼神,可现在自己竟成了见证人。她想得有些头痛,周围却依旧没有什么动静。 她试着逼自己冒出一些好的念头来转换心情。啊,对了!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一趟阿尔萨10区的中心大教堂。她决意要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用上好的红酒——主教老头们总称那是圣水、上帝的鲜血——她以前不屑,但现在她有一百万颗诚心来接受洗礼!和他一起,用酒香熏走这趟旅行噩梦般的回忆。是的,她急需一个信仰! 美好的念头让她几乎觉得已经接到他,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了。这时远方渐渐走来的一个身影令她激动异常。她眯起眼睛,太阳正在落山,背光里她看不大清楚,但那身影……似乎小了一点。身影越来越近,光的作用减弱,她渐渐看清了。突然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般,所有的兴奋躁动都静下来,不甘心地拧着毛巾滴水。 那是一个女孩。十一二岁的模样,穿着墨兰银镶边短上衣,下身是同色小脚裤,手上捧着一个刻有古老花纹的盒子。女孩张了张口,吐出一串她听不懂的语言。那不好的预感又冒出来了。看来不得不用翻译器了,她抬手示意女孩等一等,麻利地从包里掏出那个银色的仪器。戴的时候手都有些抖,眼镜和耳麦的固定处搭了几次才连上,金属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嗒”声。她手指颤抖着,按下开关,来不及等信号灯亮起,就看向青木指示栏。透过眼镜蓝色的圆面,这些白纸黑字她能看懂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该死的,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大脑痛苦地消化这句绕口令一样的古谚。B3-10老款的银蓝翻译器只负责翻译,理解什么的还要她自己来,真该早些换掉它。她一边琢磨着这句古谚究竟意味着什么,一边转过头看向那一直静候在一旁的女孩。眼睛黑亮的小姑娘脸上带着她看不懂的悲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隐隐的不安使得她异常焦躁,她微微有些不耐烦,点头示意她可以继续。 听觉的翻译即刻到了。 “他临走前,让我把它带给你。” 这实在是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东方人惯常的含蓄让她头疼。她皱着眉看了一眼那个木盒子。这算什么,纪念品吗?他明知道她已经对古老的物品不再感兴趣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突然间,她知道那木盒里装的是什么了。也在那一瞬间,她明白了女孩话中的含义。她想冲向古井,但立刻意识到最后一谚已经结束,一切已无法挽回。 她无法控制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松间明月 文 苏荼 一、碧海青天夜夜心 那是春天的一个夜晚,大概是某个月的十五。 晚饭过后,月侬坐在窗下,对着篱笆里盛开的春花发呆,看着三色堇、矮牵牛、虞美人、芍药、迎春还有连翘。 连翘是味药,能治病。 ——不知能不能治月侬的病? 女孩子的病,大多是男人害的。月侬也不例外,她心里想着安知,茶饭不思,以至于面黄肌瘦。 这是相思病,药石无灵。 解铃还须系铃人。 可是系铃人却不能来解铃。 因为月侬的父亲不许月侬和安知在一起。 “一个穷秀才,将来能给你什么好日子!”父亲严厉地说。 屡试不第的秀才,除去满腹经纶再无其他了。 月亮往中天飘去,月侬望着月宫的轮廓,想起月宫里那个孤独的女子。这满满的圆月里,是不是盛满了她的相思泪? 月侬是喜欢安知的,她坚持着,不惜违拗父亲,想与安知私奔。 “如果他能带来五十两银子作为聘礼,我便答应你们的婚事。”父亲提出折中的法子。 父亲肯让步当然是好事,毕竟月侬也不想做出私奔这样的丑事来。 可是,即使如此,月侬和安知的婚事也几乎是无望的。安知一无功名,二无万贯家财,就算变卖微薄的田产也换不来五十两银子啊! “不如,我们还是悄悄逃走好了。”月侬说。 “不行!” “可是,你哪里来的五十两银子啊?”月侬焦急道。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爹以前还不答应我们的婚事呢,现在也让步了。况且,我们也不能置孝道于不顾啊。”安知宽慰月侬。 “真是个呆子!”月侬浅笑,轻嗅手里的青梅。 可她还是担心,因为船还没到桥头,船身就歪在河心。车也还没到山前,那条路也不知几时才能望见。 女儿家的心思总是多愁善感的。在月侬的愁绪中月亮又升高了几尺,不知不觉间已经戌时了。 “时候不早了,快回房去睡吧。”父亲披着衣服,到院子里给大门上闩。 “这就去了。”月侬站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安大哥一定还没睡,最近他读书越发用功了。也不知灯里的油够不够用,可别看坏了眼睛才好!”月侬心里惦念情郎,关上房门的时候,还朝安知家的方向望了一眼。 二、偷月人 穿黑衣的蒙面人本来是想趁半夜守卫换岗时悄悄翻进宋城的,可还是被发现了。并非他隐藏得不好,而是天上的月亮多事地将他的影子映了出来。 “偷风不偷月,盗雨不盗雪。”这是句老话。 他不是不知道这句话,只是他今晚必须赶到雁丘山去。 现在他被交接班的两拨守卫截在了城里。 奔街跑巷地乱冲,范围还是越缩越小。蒙面人渐渐被逼进了死胡同,眼看就要无路可逃了。 他一跃倒地,看准了前面两个士兵的膝盖猛踹上去。 “哎哟!”两声惨呼。 人群立时出了缝隙,蒙面人乘机蹿了出去。 他身上是有些功夫的,只是今晚的人太多,他孤身一人,尚未拼出一条血路,体力已经不支。 他只能逃,希望能逃出城去。 谈何容易——刚冲出的一条路很快又被那些阴魂不散的士兵包围起来了。他现在像是被装进一个铁桶里,即使能在必要时将铁桶冲破一线,也很快会被再装进去。因为这个铁桶是活的。 几个回合之后他真的已经无路可逃,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打倒两个士兵了。铁桶越箍越紧,他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看来今晚是出不去了。”蒙面人绝望。 吱呀一声,蒙面人身后开了一扇门。 “谁呀?”一个中年男人自门缝伸出头来。 士兵们略一分神,蒙面人又得了便宜。觑着空子,扑地前滚,滚出士兵的包围至大门前,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撞开门后的男人,蹿进了院子。 经蒙面人一撞,男人跌倒在地。 又是“哎呀”一声惨叫。 “爹,怎么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出来。 “人在西厢房。”听音辨位,蒙面人向西厢房跑去。 士兵冲进院子,鹰鹫般向蒙面人扑去。迟了。蒙面人已经跃过篱笆,破窗入屋,借着月光一把抓住了那女孩子。 “啊!”女孩子失声惊呼。 “都别动,否则我杀了她。”蒙面人手指收紧,女孩咳嗽连连。 兔起鹘落间,形势已经扭转。 人命关天,士兵们投鼠忌器,一时间都站在原地不动。 倒地的中年男人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哀求道:“壮士,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千万别伤着我女儿。” “去牵匹马来,只要安全出城,我便放了你女儿。”沙哑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感情。 “好好好,只要你不伤害我女儿,我什么都答应你。”男人去马厩里牵马。 守卫们也无甚好法,只是和蒙面人僵持着。 马来了。蒙面人挟着女孩一跃上马,猛地拍了一下马屁股,马儿“嘶”的一声夺门而出,只余下空气中一股浓郁的旱烟味儿。 女孩猛地壮起胆子嘶喊:“爹爹,快去找安……”刚说到“安”字,便被蒙面人一记手刀打晕。 中年男人听在耳里,叹在心里:月侬,我的傻女儿! 一众士兵跟着追出去,但双脚难敌四蹄,没追多远,便被远远地落下,等到瞧不见马的背影了,都转身回城门上去站岗了。 突然间,一匹马离弦箭矢般冲过了人群,马上人正是月侬的父亲。 三、只影向谁去 宋城北靠相许山,依山势而建。蒙面人半夜翻墙入城,定是要北去上山。 月侬父亲骑马追出城去,一直翻过了相许山,以及相许山以北的只影山和平楚山,一直赶到平楚山以北的雁丘山才翻身下马。 此时正值子时,月亮升至中天。月光直直地洒下来,洒进雁丘山满山的松树趟子里,月侬父亲就借着月光在松树趟子里穿行。 他要找一棵树。 雁丘山上遍植松树,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棵松树。 幸亏月侬父亲要找的不是松树,而是一棵月桂树。雁丘山上纵然有数不清的松树,但月桂树却只有一棵。 月桂树在半山腰。 离月桂还有五棵松树的距离。 “谁?”蒙面人警觉。 “是我,是我。”月侬父亲快步走出来。 蒙面人警觉地查看四周。 “我是一个人来的。” 还剩下一棵松树的距离。 果然再无其他人。 蒙面人放下心来,一指旁边的一棵松树道:“在那里。” 父亲赶紧来到月侬身边。 月侬挨了夜行人一记手刀,现在还没醒来。 “月侬,你怎么样了?”父亲慌张地问。 “下手有点重,她昏倒了。”蒙面人示意月侬父亲掐月侬的人中。 月侬父亲掐了一下,月侬果然悠悠转醒。 “爹!”见是父亲,月侬嘤嘤地哭了起来。 “都是爹不好,爹不好。走,咱们回家。”父亲满面愧疚,扶起月侬下山去了。 四、明月出天山 “你没事吧,月侬?”父亲心疼地问。 “我没事,只是刚被那个人打了一下,脖子有些疼。” “来,爹给你揉揉。”父亲赶紧给月侬揉了起来。 “爹,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月侬好奇道。 “爹骑马来的。”父亲回答。 “马呢?”月侬四下看看,并没有马匹。 “留在山上了。” “为什么?” “不把马留下,他怎么肯放咱们爷儿俩下山呀!” “他怕我们骑马回去报官来抓他?” “嗯。”父亲点头道,“但是现在咱爷儿俩徒步回去,至少也得两三个时辰,那时天快亮了,他早就下山去了。” “没了马明年怎么耕地啊?”月侬开始担心家里的生计问题。 “有什么比我女儿更重要呢!”父亲笑着拍了拍月侬的头。 “爹。”鼻尖儿有点酸,月侬趁势把头埋进父亲的胸膛。 月辉洒遍大地,月侬和父亲行走其中。群山不动,只默默地披着月光沉睡。月侬却被感动:安大哥看见这么有意境的景象,一定会诵出绝美的诗句。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抑或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明月出天山吧!安大哥哪有那么小家子气。 渐渐地,月侬走出了被绑架的恐惧。一旦走出恐惧,她的思绪就变得灵活而缜密起来。 “爹,你明知外面很乱为什么还要开门出去啊?”月侬问。 “爹想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了嘛!” “那爹为什么那么快就去牵马给那个蒙面人啊?” “爹怕他伤着爹的宝贝女儿啊。” “可是爹爹怎么知道他骑马去雁丘山了呢,而且爹爹来得也太快了吧?”问题总是越想越多。 “你听说过强盗织女吧!”眼见躲不过去,父亲给月侬讲个故事。 “嗯。” 小时候不听话父亲总会拿强盗织女吓月侬。 “那个蒙面人就是她呀!”父亲叹了口气。 “怎么会?”月侬不可置信,“她上雁丘山来做什么?” “她来看她的丈夫。”父亲说。 “她丈夫,可是山上明明就她一个人啊?”月侬问。 “她丈夫已经不在人世了。”父亲口气凝重地说。 “怎么会这样?”月侬内心对刚刚绑架自己的女强盗织女起了怜悯之情。 “这件事情说来就话长了。”父亲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 “哎呀,爹,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五、沧海桑田 怀春的女子都是一般的模样,哪个不是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十八岁那年,青桐和一个姓王的秀才私定了终身,但是她父亲不同意。 天下的父亲大抵都是如此:不愿看见自己的女儿跟一个穷酸秀才吃糠咽菜。 圣人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所以,天下的秀才也大多都是一贫如洗家徒四壁。 但是青桐太迷恋秀才了。 他会将最娇艳的牡丹插入青桐的鬓发;他会在青桐耳边念“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这样浪漫的诗句;他还用“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来赞美青桐。青桐只是个相貌娟秀的女子,并没有秀才口中说的那般好。可秀才硬是把她说得那么好。话语里的那股真诚更让青桐心动。 “我非他不嫁。”青桐言之凿凿,但青桐的父亲始终不同意这门婚事。 秀才提出要跟青桐私奔。青桐本来是犹豫不决的,但是秀才说:“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因了这浪漫的诗句,青桐不再犹豫,她便千山暮雪,只影向着秀才去。 两个人私奔到雁丘山下结庐而居,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可是,不久之后的一天夜里,家里竟然来了一伙强盗。 劫财? 一个秀才家里值钱的也只有些书籍字画了,做强盗的人向来都是大字不识的。 劫色? 王秀才倒是有个新婚燕尔的妻子,白白嫩嫩的,看得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直咽口水。 强盗劫走了青桐,王秀才争执不过,被推倒在地。一个强盗叫嚣:“你个穷酸秀才,不服的话就到牛耳山来找爷们儿。” 牛耳山上的强盗向来是无法无天的,连官府也拿他们没奈何。 报官无用,王秀才也不敢上牛耳山去找强盗们理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家里急得团团乱转。没过多久王秀才就绝望了,他知道青桐回不来了,口中便念起了《长恨歌》里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没想到青桐却回来了。 王秀才一时间欢天喜地,又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又是“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可是青桐却没了兴致,再不像从前一般对他露出钦佩之情。 没过多久,青桐的父亲找来。 父亲执意要带青桐回去。因为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实在无能,自己的妻子被强盗劫去,他竟然不去营救。 青桐不肯跟父亲回去,因为她失身于强盗,再也算不得良家妇女了。 青桐父亲大怒,到牛耳山去找那伙强盗理论。 强盗们嬉笑着告诉他:“青老头,你女儿实在太漂亮了,咱们爷们儿一时没把持住,失手了。” 青桐父亲愤怒:“妈的,盗亦有道,你们收了我的钱,怎么可以做出这般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原来这是做父亲的挽回女儿的一个计策。 听得此言,强盗目露凶光:“老东西,你说话客气点。当心大爷我结果了你。” 青桐父亲依旧愤愤:“我去报官,让官府来制裁你们这帮禽兽。” 强盗生气了,挥起手里的家伙,一刀砍掉了青老头的脑袋。 死亡使青桐父亲获得了原谅。可是青桐和王秀才却日渐计较起来——王秀才嫌弃青桐:你爹心术不正,明知我不敢上牛耳山去要人,偏想了这样一个办法来试探我对你的情意。闹得如今这般,简直是活该! 青桐也怨恨秀才:你这窝囊废若是到牛耳山上救我,我又怎么会失身。爹爹这样做,也是为了我好啊。 二人终于由初识的情不知所起,变成了现在的情不知所终。 王秀才每每嫌弃,青桐不堪忍受,终于悄悄在王秀才的饮食里下了毒。 王秀才死后,青桐落草为寇,混进牛耳山,杀掉了强盗头子,据牛耳山为己有。 大概她是忘不了王秀才最喜欢在月圆的时候在松树下赏月,所以每年都会在某个月的十五回来一次。 六、谁言寸草心 “爹一开始就知道是她,所以才开门想帮她一把吧!” “爹不好,弄巧成拙,差点儿害了你。” 月侬不说话,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一时间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她忽然觉得对不起父亲,父亲为了她不惜连家里维持生计的耕马都不要了。可是就在前不久,她还想要和安知私奔,置父亲于不顾。 安知,一想到安知,月侬心中又多了一种滋味——一种不安的滋味。百感交集。 “怎么了?”父亲问。 “没怎么。” “是不是在想安知会不会来救你?” “嗯,爹,你说,安大哥会来救我吗?” “爹希望他来。”父亲叹了口气。 “我想……他多半是不会来的,秀才遇到兵已经有理说不清了,遇到强盗,早就逃之夭夭了。”月侬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不会的,安知那么喜欢你,他一定会来的。”真心实意的,父亲希望安知会来。 “爹,你对女儿真好。”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你是爹的女儿,爹不对你好对谁好?” 说话间,父女俩已经翻过平楚山,往只影山上去了。 月亮已经偏西,月侬和父亲渐渐没了言语,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 或许是他们自己不想走得太快。 是否因为安知还没有来? “他不来也好,反正他又拿不出五十两银子来。”月侬宽慰自己。 “唔,其实爹也不想要那五十两银子,爹只不过是想试探一下安知对你的感情。你都要跟他私奔了,爹爹总要知道你在他心里的重要性吧!”父亲忽而变得调皮起来。 “可是,他若不来呢?”月侬焦急道。 “读书人嘛!总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他不知道你被绑架也犹未可知啊!不过,他不来的话,爹收五十两银子还是很有必要的。” “可是,他哪来的五十两银子呀?”月侬几乎是在喊。 “越艰难才越能看出他对你的情意,连五十两银子都不肯拿出来,爹把你嫁给他做什么?” “这不公平。” “你告诉爹,怎样才算公平?” “哼。”月侬噘起嘴不说话了。 其实她想说:“那我还不如和安大哥私奔算了。”但是她一想到强盗织女的父亲,那个为挽回女儿不惜雇来强盗绑架女儿的父亲,私奔的心思就按下不提了。父亲养她这么多年,对她何尝不是千宠万爱呢!她怎么能抛下父亲跟安大哥一走了之。难道她要把父亲多年的养育之恩抛诸脑后? 当然不能。所以她现在只盼着安知会来找她。他来了,爹爹便不会再为难他了。 七、百无一用是书生 思虑间,父女俩已经到了只影山下。过了只影山就是相许山了。到了相许山就算进城了。 “安大哥再不来的话,就要来不及了。”月侬暗自担心着,想要为安知争取点时间。“爹,休息一会儿吧!我太累了,走不动了。” “再坚持一下吧,就快进城了。”父亲督促。 “我真的走不动了。”月侬索性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不走了。 “暂且休息一下吧。”父亲也坐下来,朝刚刚翻过的平楚山上张望着,除了满山黑黝黝的树影什么也没有。 “爹你看什么呢?” “你不是累了吗?爹爹在看马儿回来了没有。” “老马真的识途啊?” “马不识途,人识途!”父亲神秘地笑笑。 事有蹊跷——月侬凝神思索,忽而发觉今晚的事太“容易”了,从蒙面人登堂入室,到自己惊慌被劫,再到父亲翻山越岭赶来相救。简直像是一出折子戏。只是之前一直被父亲的话头牵引着,无暇细想。现在想来,一切都在父亲掌握之中。还找来“强盗织女”这般陈词滥调来蒙骗自己,算算年份,强盗织女不死恐怕也年迈了,哪还有力气绑架!再看父亲的神态,分明是等熟人的架势。而且,被挟持时自己明明闻到了一股经年累月的烟草味,强盗织女既是女子又怎么会抽旱烟! 难道是…… 一定是他! 宋城里叼烟袋的大有人在,身手好的人也着实不少。可是两者兼备的人却不是很多,甚至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一、二、三,没有二和三,只有一。 除了父亲的挚友、衙门捕快领头孙远还有谁! “哼!”月侬愤然离去。 “再坐一会儿啊!一会儿马就来了。”父亲站起来追上去。 月侬只是不理,一个人继续走。 后面传来“嘚嘚”的马蹄声,想必是假扮强盗织女的孙叔叔回来了。父亲实在过分,竟然这样戏耍自己。 生气归生气,不过月侬的思绪并没有乱掉:既然这是父亲的安排,那么父亲一定会让安大哥知道的。 安大哥不来的话可怎么办?或许,就不嫁他了。 父亲说得也对,这样一个男人嫁给他做什么! 父亲和孙叔叔骑着马赶上来。 “乖侄女,上马吧!”孙叔叔赔着笑脸。 “烟袋孙,等不及要回家抽烟了吧!你放着好好的捕快领头不干,倒干起骗人的勾当了,当心我去县令面前告你的状。”月侬没好气地说。 “你这孩子,怎么跟长辈说话的!”父亲斥道。 “叔叔和你爹也是为了你好啊!”孙领头赔着笑。 “哼,鬼才信呢!” “听话,快上来,你爹被我推了一下,腰痛的毛病又犯了。我们快点赶回去,好让你爹去看大夫。” “可是……”月侬微微迟疑。她本想说安大哥还没来呢,但终究没说出口,匆匆地跨上了马背。 策马翻山。很快就翻过了只影山,相许山就在眼前。 依然不见安知。 此时月亮还剩三竿,月侬的心却连一竿都没有了,她的心沉入一片失望之中。她还是希望安知来的,毕竟她深深地喜欢着他。 月侬侧头去看父亲,父亲脸色很不好,紧咬着牙根,一语不发,好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疼痛。 毕竟已经上了年纪,腰疼又是陈年的旧病,发作起来当然吃不消了。 “我们快点进城吧!”月侬说。 “不再等等?”父亲有些诧异。 “他要是来的话早就来了。”月侬心里难受得紧。 “唉!”父亲和孙叔叔同时叹了一口气,策马继续前行。 三人很快进了城,一进城孙叔叔就去城头巡视了。月侬见父亲疼得厉害,家也不回了,直接和父亲去了医馆。 医馆里灯火通明,好像也有人在看病。八成有人得了急病,连夜赶来就医的。 月侬一边扶着父亲,一边喊大夫。 人影一闪,有个人从屋里冲了出来。这个人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一看就不是大夫。 月侬刚想问大夫在哪里,却被头缠纱布的人抢了个先:“月、月侬,是你吗?” “是我,怎么了?” “你没事啊,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语声里有说不出的激动和惊喜。 月侬认出了头上缠纱布的病人是安知,不由得一惊,问道:“安大哥,你的头怎么了?” “没事,没什么大碍。”安知笑笑。 “都这样了,还说没事?”月侬关切地说。 “是我自己没用,我听说你被人绑架了,就赶着去救你,结果在相许山上摔了一跤,滚到山下脑袋刚好撞上一块石头……”安知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